松岩镇的黎明笼罩在河雾中,西门外新筑的土木工事上凝结着露水。
西蒙·菲尼克斯靠在一袋沙垒旁,嘴里咬着一片薄荷叶——这是老猎人教他的提神法子。东方天际泛出灰白,远处被炸毁的新河桥像一具巨兽骸骨横卧在雾气弥漫的河床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莫辛-纳甘”步枪冰凉的枪管——这是昨天歼灭战中缴获的,军士长看他眼神好,特批给他的。
“换哨了。”同班的安德烈打着哈欠走来,肩上步枪随意挎着。
西蒙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视线扫过前方大道、两侧田野、更远处的林缘。这是老猎人教他的:交接时多看一眼,往往能发现上一班忽略的动静。
“听说今天要召开见证集会。”安德烈压低声音朝镇内努嘴,“连队要求咱们班派人参加,你识字,就你去?”
西蒙皱眉。他不喜欢人群聚集的场合,尤其是那种公开谈论私密苦痛的地方。监狱十年教会他的,除了沉默,还有对集体活动的本能警惕。
但最终他点头:“可以。”
上午八时,松岩镇原市政厅庭院。
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挂着红布横幅,墨迹未干:“松岩镇工农控诉集会”。台下聚集了三四百人——有红军战士,更多的是镇民,大多衣衫褴褛,脸上交织着疑虑与好奇。
西蒙坐在战士方阵最后一排,脊背挺直如雪地孤松。手放在膝上,指尖却在微颤。这场面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阴暗的法庭,那些冷漠的面孔,法官敲下木槌时那句“盗窃罪,八年零六个月”。
“……我家三亩薄田,租税就要交出两亩半收成。”台上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农声音嘶哑,“去年小儿子病重,想借些钱买药,霍克男爵的管家说,拿地契来抵。我别无选择……”
西蒙呼吸一窒。他闭上眼睛,却看见另一幅画面:寒冬深夜,姐姐跪在修道院诊所门前磕头,额头渗血;诊所门扉紧闭,里面透出温暖烛光和药草气息;他自己躲在巷子阴影里,盯着诊所后窗那扇未关严的窗户……
“后来地没了,儿子也没了。”老农声音哽咽,“管家说,是你们家族血脉孱弱。”
台下响起压抑抽泣。几名妇女开始抹泪。
西蒙猛地睁眼。不,不是血脉问题。他咬牙想。是药价高昂,是教士冷漠,是这个世道……太黑暗。
下一个上台的是纺织厂女工。“一天劳作十四小时,工钱只够买三磅黑麦。监工动辄鞭打,若是女工容貌尚可,他就……”她说不下去,掩面哭泣。
一名红军女政委上台搂住她的肩低声安慰。台下开始有人呼喊:“打倒工场主!”“为姐妹讨还公道!”
西蒙没有喊。他只是静坐,手指抠进掌心。这些事,他听过、见过、经历过。监狱里,那些因偷一片面包、欠租、顶撞领主而入狱的人,他们的故事比这更惨烈。但那时,他只感到愤怒,只觉这世界该被焚毁。
此刻坐在这里聆听,却有不同。
主持集会的指导员是个三十余岁的精悍男子,名叫卡尔·韦伯。他待女工情绪稍平,走到台前,声音不高却字字锤入人心:
“乡亲们,工友们,方才两位同胞诉说的苦难,在座许多人是否也曾经历?”
台下沉默,继而有人点头,有人低声应和。
“为何我们要承受这些?是因血脉低劣?是因懒惰愚钝?是因神只不眷顾?”
“不是!”台下有人喊。
“对,不是!”卡尔提高声量,“是因为这世道!因为土地、工场、矿山都被贵族与富商掌控!因为他们制定律法,说他们的土地我们耕种便需纳租;他们的机器我们操作便该为他们牟利;他们的人,鞭打我们而无罪,欺凌我们而逍遥!”
西蒙脊背绷紧。这些话……他在石鸦镇夜校听过类似内容,但那时只是聆听,如听遥远传说。此刻坐在这里,看着台上泣诉者,看着台下眼眶通红的人们,这些话突然有了重量与温度。
“那该如何?”卡尔环视全场,“忍受?忍到何时?像这位老者般,忍到地失人亡?还是像这位姐妹般,忍到受辱只能暗夜垂泪?”
“我们红军到来,就是要宣告:不必再忍!”他的拳头砸在木台上,“我们手中有枪,心中有真理!我们要团结起来,掀翻压迫者!夺回本属于我们的一切!”
“土地归耕者!工厂归工人!权力归劳动者!”
呼喊声从零星到汇聚,最终如潮汹涌。西蒙感到胸腔有热流翻涌,烫得喉头发紧。他想起了老猎人——那个在他偷取腌肉后未报官,反将他从雪地背回、喂他热汤的老者。
“孩子,”老猎人当时一边揉搓他冻僵的双足一边说,“人被逼至绝境而行逾越之事,不算耻辱。耻辱属于那些将良善之人逼入绝境者。”
那时他不全懂。此刻坐在这里,他似乎懂了一些。
控诉集会后是政治教育。
西蒙被分配至新兵三连二排四班,班长是个黑脸庞老兵,叫约克·铁浓。政治课在市政厅旁空地举行,众人席地而坐。
今日讲授“三大纪律与八项守则”。
“第一条,一切行动听指挥。”约克手持油印册子,识字虽磕绊但意思清晰,“我们是军队,不是山林匪帮。为何要听指挥?因为唯有听指挥,千人才能拧成一股绳,才能赢得胜利。”
西蒙想起昨日歼灭战。彼得团长那边升起信号弹,米哈伊尔团长这边即刻冲锋,两翼配合天衣无缝。若是各自为战,绝难吞下那个营。
“第二条,不取民众一针一线。”约克继续,目光扫过全班,“这要牢记!我们是人民的军队,不是旧式军队那些兵痞!谁若手脚不净,偷拿乡亲财物,轻则处分,重则枪决!明白否?”
“明白!”战士们齐声回应。
西蒙默然颔首。他见过旧式军队——那些衣衫褴褛、在村庄抢鸡牵羊、动辄打人的士兵。他曾以为,当兵皆是那般模样。但这几日于红军中,他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战士借住民宅,离去前定将水缸挑满、院落扫净;食用了乡亲粮食,必立字据承诺偿还;甚至有人为孤寡老人劈柴担水,分文不取。
“第三条,一切缴获归公。”约克道,“昨日胜仗缴获诸多枪械粮秣,可有人私藏?”
“没有!”战士们笑道。
“对,没有!因为我们知晓,缴获之物属于集体,是革命的本钱!谁若私藏,便是损害革命利益,便是全体之敌!”
西蒙摸了摸怀中——不是枪支,是一小包草药。昨日战场上,一名敌军伤兵濒死前塞给他的,说是家族祖传伤药。他本想留存,但想起连队纪律,还是交给了医护兵。
医护兵查验后确认药物有效可用,并赞扬了他。
那一刻,他心中泛起奇异感受——非是得意,而是某种……踏实感。如在茫茫雪原跋涉许久,终于望见亮着灯火的小屋。
政治课讲授半个钟点,随后是识字课——这是西蒙长处。监狱十年,他跟从一名老囚犯学了不少字。指导员卡尔发现后,便让他担任“小教员”,教导班内几名不识字的战士。
“西——蒙——,”一名年轻战士笨拙地描摹他的名字,“西蒙大哥,你这名字有何含义?”
西蒙一怔。他从未思量过此问题。菲尼克斯这个姓氏,据闻是先祖自远方带来,意为“不死鸟”。但他更爱老猎人给他的绰号——“山猫”。
“只是个名字。”他简略回应,转移话题,“来,继续写‘红军’两字……”
正午,开饭时间。
伙食比西蒙预想丰盛:杂粮面包管够,一锅卷心菜炖土豆粉,内里竟有数片腌肉。战士们蹲在庭院中,围聚几口大锅,吃得呼哧作响。
“听说这是从贵族粮仓缴获的。”一名战士低语,“圣灵啊,我长这么大,圣临节都没吃过这般稠厚的炖菜。”
“米哈伊尔团长说了,作战消耗大,吃得好方有力气。”约克咬下一大口面包,“不过待物资运回根据地,或许就要紧巴些。我们需节约。”
“班长,听说我们要在松岩镇长驻?”另一战士问。
“长驻与否不知,但肯定要驻扎一阵。”约克道,“要将此地建成我们的据点,要发动民众,要推行土改……事务繁多。”
西蒙默默聆听,缓缓进食。这餐食滋味,让他想起老猎人。老者厨艺平平,但每次猎获,总会分予村中最贫苦的几户。他说:“山林所赐,乃诸神恩典,独食无味。”
餐后有半个钟点休憩。西蒙未回营房,而是攀上镇西门了望塔——这是他主动请求的岗位。立身高处,视野开阔,他能看清四周一切。
自塔上望去,松岩镇正缓缓苏醒。红军战士在整修工事、搬运物资;宣传队在街巷张贴告示、宣讲政策;部分镇民开始主动协助,清理战斗遗留的瓦砾。更远处,田野间已有人劳作——非是贵族家的农奴,而是分得土地的佃农,虽地契尚未正式颁发,但红军已承诺,不日将分配。
这一切,皆与他记忆中的世界不同。
那个世界里,士兵只会欺压平民,贵族只会盘剥穷人,贫者只能苦苦挣扎,偷一剂药便要坐十年牢,出狱后连至亲都无处寻觅……
他握紧步枪。枪托抵肩处已磨出熟悉压痕。老猎人教他射击时曾说:“枪是凶器,亦可为护身之器。关键在于你为何持枪。”
他当时问:“您为何持枪?”
老猎人说:“最初是为狩猎糊口。后来……是为护卫村中老弱妇孺,免遭山匪祸害。”
“那您为何教我?”
老猎人凝视他许久,缓缓道:“因我看见你眼中有火。此火若燃对地方,可温暖他人;若燃错地方,可焚毁一切。我教你本事,是盼你将此火,燃至应燃之处。”
西蒙当时不解。此刻,立于松岩镇了望塔上,俯视下方那些忙碌的赤色身影,那些开始挺直脊背的穷人,他似乎又明白些许。
他加入红军,最初仅为寻找姐姐——红军人多势众,消息灵通,或许能探得线索。但这两日,他看见了更多:看见红军如何对待贫苦百姓,看见纪律如何执行,看见那些“道理”如何一点点化为现实。
或许……此处真有不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