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进入了最核心的部分。
“现在讨论营救本身。”托马斯从桌下抽出一张帝都的旧地图,铺在桌面上。他的手指——那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指——点在代表黑石审讯所的位置上,“这里是监狱。根据市政建设档案,帝国历350年翻修时,地下排水系统与城市主管网进行了对接。”
他的手指沿着一条几乎看不清的虚线移动:“老城区的主排污管道从这里经过,距离审讯所地下室外墙……大约十五米。”
“管道能通人吗?”凯特问。
“直径一米二,成年男子可以弯腰通过。”托马斯说,“问题是入口。管道在审讯所围墙外有一个检修井,但井盖被焊死了,而且肯定有监控或警报。”
“地下呢?”马丁俯身细看地图,“有没有可能从更远的地方挖过去?”
“时间不够。挖十五米的地道,就算昼夜不停,也需要至少一周。”托马斯摇头,“我们只有四十八小时,也许更少。”
地下室再次陷入沉默。
煤油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跟着晃动,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黑暗中窥视。
“如果……”黛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们制造一场足够大的混乱呢?在监狱外面制造混乱,吸引警卫的注意力,然后强行突破检修井?”
“需要多大的混乱?”托马斯看着她。
“大到能让大部分警卫离开岗位去查看的程度。”黛娜说,“比如……火灾?爆炸?”
马丁立刻摇头:“太显眼了,而且会引发全城戒严,我们救出人后根本无法撤离。”
“那如果混乱是‘合法’的呢?”凯特插话,“比如一场大规模的、合法的集会抗议?就在审讯所外面?宪兵队总不能对合法集会直接开火吧?”
几个人的目光都看向马丁。
这位老编辑沉思片刻:“理论上可只要不暴力冲击政府机构,警察一般只会直接驱散,不直接动用暴力。”
“需要多少人?”托马斯问。
“至少两百人,才能形成足够的压力。”马丁说,“而且需要明确的诉求,比如‘要求司法透明’、‘保障学者权利’之类的。”
“能组织起来吗?”
马丁和黛娜对视一眼。
“我可以动员妇女团体的成员。”黛娜说,“‘姐妹会’现在有大约八十名核心成员,她们都有家人或亲友在这场战争中受苦,对当局早有不满。”
“我可以联络几个大学的学生团体。”凯特说,“圣约翰大学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很多学生愤愤不平。如果以‘声援被捕教授’的名义……”
“时间。”托马斯打断他们,“明天白天就要组织起来,明天傍晚前就要在审讯所外形成规模。做得到吗?”
黛娜和凯特对视,然后同时点头:“可以试试。”
“不是试试,是必须做到。”托马斯的声音里带着锻工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同时准备另一条路——如果管道行不通,或者混乱不够大,我们可能需要强攻。”
“强攻?”马丁震惊地看着他,“就凭我们几个人?对抗整个宪兵队?”
托马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桌下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他一层层揭开油布,露出的东西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把改装的步枪。
枪身有明显的打磨和改造痕迹,枪托上刻着一行小字:“为了那些再也看不见黎明的人。”
“这不是普通的枪。”托马斯平静地说,手指抚过枪管,“膛线是我自己拉的,弹头里填的不是普通火药,而是从工厂偷偷带出来的高爆粉末。一枪可以打穿二十毫米厚的钢板。”
“你什么时候……”凯特的声音有些发抖。
“从李维斯钢铁厂罢工失败那天开始,我就在准备了。”托马斯将枪重新包好,“我当时就明白,有些仗,光靠口号和标语是打不赢的。”
他将油布包推给凯特:“地窖最里面的酒桶后面,还有四把类似的,以及三百发特制子弹。明天晚上之前,挑选五个最可靠、会用枪的同志,准备好。”
凯特接过油布包,感觉手里沉甸甸的,仿佛捧着的不是武器,而是某种命运的重量。
“现在分配具体任务。”托马斯站起身,他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黛娜,你负责贵族圈和妇女团体的动员。马丁,舆论和法律施压交给你。凯特,你负责联络点静默和青年学生的动员。‘夜莺’,继续收集情报,特别是明天警卫的排班细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明天晚上八点,回到这里做最后确认。如果一切就绪,午夜开始行动。如果任何一环出现问题……”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言。
如果失败,不止詹姆斯会死,他们多年经营的地下网络也可能彻底暴露。
“还有什么问题吗?”托马斯问。
地下室安静了几秒。
黛娜轻声开口:“如果我们救出教授……之后怎么办?他肯定会被全城通缉,帝都待不下去了。”
“那就送他去南方。”托马斯说,“去石鸦镇,去维克多同志那里。那里需要他这样的理论家,而我们也需要和根据地建立更稳定的联系通道。”
“通道呢?”
“我有人选。”托马斯说,“码头区有个老船长,他的儿子三年前死在了李维斯钢铁厂的镇压中。他恨透了当局,愿意为我们运送‘特殊货物’。”
计划似乎渐渐成型了。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计划脆弱的像玻璃,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让它彻底粉碎。
会议结束前,托马斯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表壳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据说是当年罢工时被警察的警棍砸的。
他打开表盖,露出里面已经泛黄的合影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托马斯和他的妻子,两人站在钢铁厂门口,笑容灿烂。
“如果明天晚上我没回来,”托马斯平静地说,眼睛没有看照片,而是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组织的指挥权交给黛娜和马丁共同负责。密码本和备用名单在老地方——黛娜知道是哪里。”
“托马斯……”黛娜想说什么,但被他抬手制止。
“我们都是选择了这条路的人。”托马斯说,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温柔,“从选择的那天起,就应该准备好了。不是吗?”
没有人回答。
但每个人的眼神都给出了答案。
“夜莺”第一个起身,像真正的夜鸟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梯的阴影中。接着是凯特,她抱着油布包,步伐坚定。然后是马丁,他仔细地将笔记收进内袋,推了推眼镜,对托马斯点了点头。
最后剩下黛娜。
她看着托马斯,这个曾经在工人夜校里教她认字“阶级”和“剥削”两个词的铁匠,这个在工会最艰难时期一人扛起组织工作的男人,这个如今要带领他们进行一场近乎自杀式营救的领导者。
“我们会成功的,对吗?”她问,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托马斯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墙边,从砖缝里抠出一小块黑色的东西,递给黛娜。
那是一块焦炭。
“我在钢铁厂干了二十二年。”托马斯说,手指摩挲着那块焦炭,“每天看着铁矿石被送进高炉,在高温里熔化、提纯、最后变成钢。你知道最关键的步骤是什么吗?”
黛娜摇头。
“是淬火。”托马斯说,“烧红的钢突然浸入冷水,表面会瞬间硬化,形成一层坚硬的外壳。不够热的钢会在这个过程中裂开,成为废料。只有那些内部结构足够致密、足够纯净的钢,才能承受这种剧烈的温度变化,变得比之前更硬、更强。”
他将焦炭放回黛娜手中:“我们现在就在淬火。要么裂开,要么变成钢。”
黛娜握紧那块焦炭,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
“我明白了。”她说。
离开地下室时,黛娜回头看了一眼。托马斯还站在桌边,低着头,手指在地图上慢慢移动,像是在推演某种只有他能看见的棋局。
他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座沉默的铁砧。
而她知道,明天晚上,这座城市将见证一场铁与火的淬炼。
无论结果如何,帝都的地下斗争,从今夜起,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更残酷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