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布鲁克草原那仿佛能包容一切、抚慰一切的柔美怀抱,终于在身后合拢了,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温存旧梦,被现实的车轮无情地碾过。
白色的房车像一艘卸下了所有浪漫幻想、只余下生存意志的孤勇航船,沿着G219国道——这条被无数旅人既向往又敬畏地称为“天路”或“死亡天堑”的险峻通道,义无反顾地一路向南,再向西,真正开始了向着地球第三极、那片被称为“世界屋脊”的阿里地区的艰难攀爬。
车窗外的风景,不再是流动的画卷,而更像是一页页被迅速翻过的、内容日益艰深晦涩的哲学典籍,字里行间都写着“荒凉”与“极限”。
景色变迁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悸。
仿佛有一只无形而迅疾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抽走了所有冗余的、妩媚的色彩。
丰腴的、饱含水分的绿意如同退潮般骤然稀薄下去,挣扎着呈现出斑驳的黄绿色,最终彻底消失,仿佛被这片土地彻底遗忘。
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赤裸裸暴露在炽烈阳光与凛冽罡风之下的、毫无遮蔽的荒芜山体。
它们呈现出一种铁锈般的赭红,或是如同久病之人面容般的焦渴土黄色,层层叠叠的褶皱,深刻而狰狞,像是大地老人额头上无法抚平的皱纹,无声地诉说着亿万年风雨侵蚀、冰霜雕刻的残酷历史。
天空,却在这片蛮荒、粗粝的映衬下,蓝得愈发深邃、纯粹、不近人情,像一块巨大无朋、冰冷坚硬、毫无杂质的蓝宝石穹顶,沉沉地压在人的头顶,也以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每一个旅人的心头。
海拔表上那根红色的指针,在持续不断地、倔强地向右偏转,每一次细微的跳动,都像是在提醒着他们,正在一步步离开熟悉宜人的生存高度,步入一个空气稀薄、连呼吸都需要付出额外努力的领域。
起初,周凡只是觉得两侧太阳穴有些隐隐发胀,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带子不松不紧地勒着,一种沉闷的压迫感从颅骨内侧传来。
呼吸也不自觉地变得比平时急促了些,胸膛的起伏需要更明显的力度,仿佛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而黏稠,需要更用力,才能从这片高原吝啬的怀抱里,攫取到足够的、维系生命的氧气。
他侧头看了一眼蜷缩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元宝,它似乎也不如往常那般活泼好动,只是安静地趴着,下巴搁在交叠的前爪上,那双总是湿漉漉、充满好奇与灵动的棕色眼睛里,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呼吸时,能听到它胸腔里传来比平时更明显的、带着些许杂音的轻微呼哧声。
“元宝,咱们到高地方了,不舒服了,是不是?”他伸出右手,轻轻揉了揉它毛茸茸的、温暖的脑袋,声音放得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安慰这个唯一陪伴在身边、不会说话的伙伴,也像是在对自己喃喃自语,确认这个正在发生的、无法回避的事实。
他立刻摒弃了所有的侥幸与轻慢心理,严格按照之前查阅大量进藏攻略、医学资料,以及系统光幕上悄然闪烁提示的高原适应原则来行动:
首先是将车速进一步放慢,房车如同一个在巨大而永无止境的斜坡上谨慎攀爬的笨重甲虫,引擎发出低沉而吃力的轰鸣,车身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稳与缓慢,尽量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颠簸、急加速或急刹车,每一个动作都力求轻缓;
接着,他拿出那个保温性能极佳的大号不锈钢保温壶,旋开盖子,里面是出发前灌满的、依旧滚烫的白开水,他不停地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滋润着仿佛也在缺氧的口腔黏膜,也促进着身体的新陈代谢与血液循环;
当他感觉到气息不够用,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有些发闷,甚至偶尔出现一瞬间的、类似耳鸣的轻微眩晕时,便毫不犹豫地拿起放在手边专门储物格里的便携式医用氧气瓶,熟练地将一次性吸氧管的两端塞入鼻孔,深深地、舒缓地、有节奏地吸上几口。
那带着些许塑料味的、清凉而略显干燥的氧气流入肺部,确实能带来片刻的清明与舒缓,像是给即将熄灭的炭火吹入了一丝清风,但那感觉短暂而外在,无法根除那源自环境压迫的、骨子里的疲惫。
他没有试图掩饰或美化这种生理上的真实不适感。
相反,他强打着精神,打开了相机,调整好角度,详细地记录下自己略显苍白、缺乏血色的脸色,元宝有些萎靡、眼神黯淡的状态,甚至拿出了准备好的手持指尖血氧仪,测量并特意在镜头前展示了自己和元宝血氧饱和度的数据变化——那数字比他平时在低海拔地区记录的要低上一大截。
“朋友们,这就是真实的高原反应,它来了,像一位不请自来的、沉默的同行者。不必过分恐慌,但必须心怀敬畏,认真对待。”他对着镜头说道,声音因为轻微的喘息和缺氧而显得格外真实,甚至带着一点无奈的苦笑与力不从心。
这份来自于亲身体验的、宝贵而详尽的高原适应过程记录,在日后视频发布时,意外地成为了许多初次计划进藏旅人的重要参考手册,帮助他们避免了不必要的风险,做好了更充分的心理与物质准备,也让他们对周凡的真诚、可靠与无私分享,增添了更多的信任与敬佩。
然而,尽管应对措施堪称教科书般标准,那种如影随形、附骨之疽般的不适感,并未因此完全消失。
它潜伏着,窥伺着。尤其是在停车休息后再次启动引擎,或是经过一段被重型卡车碾压得坑洼不平、稍显颠簸的破碎路面时,周凡感到一种持续的、沉闷的、如同宿醉未醒般的头痛,变得愈发清晰而顽固,像是有个小人藏在他的脑壳里,不知疲倦地、固执地敲着一面蒙皮的小鼓。
这鼓声并不剧烈到无法忍受,却足以像背景噪音一样,干扰他全部的注意力,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力,让他感到一种从身体内部最深处透出来的、弥漫到四肢百骸的疲惫与虚弱感。
他在一个视野相对开阔、勉强能容车停靠的碎石停车区再次停下,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扶着车门,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下车,一边让元宝跟着下车,在有限的范围内稍微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一边再次展开那张已经被他翻看得边缘起毛、甚至有些字迹模糊的区域海拔地图。
他的手指沿着G219那如同纠结肠子般的蜿蜒路线滑动,指尖触碰到一个用红笔特意圈出的地名,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海拔赫然标注着超过五千米的着名达坂——那是通往更高、更荒凉区域的咽喉要道。
而手机里断断续续收到的、时有时无的天气预报信息,则显示未来两天,这片被称为“生命禁区”的区域,有可能迎来一场不小的风雪天气。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隐忧,像一条悄然苏醒的蛇,顺着脊椎悄然爬上了他的心头,盘踞不去。
房车继续在仿佛永无止境的之字形盘山公路上吃力地蠕行,每一次艰难的转向,每一次引擎嘶吼着对抗地心引力的爬升,都像是在消耗着生命储备里本就不多的能量。
周凡强迫自己集中起有些涣散的精神,那双紧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手心里沁出冰冷的汗。
元宝似乎也前所未有地感知到环境的严峻与主人的艰难,它不再只是单纯地趴着,而是努力坐直了身子,像一个小小的、忠诚的守护神,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那似乎永远也绕不完的、令人绝望的山弯,以及更远处,那片已经开始不断积聚起铅灰色、仿佛蕴含着不祥的厚重云层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