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所设在港口附近一栋坚固的仓库二楼。这里聚集了上百名从各类船只和码头危险区域撤离下来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潮气、泡面味和隐隐的焦虑。风声被厚重的墙壁阻隔,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闷的咆哮,像一头被囚禁的巨兽在撞击牢笼。偶尔有更猛烈的阵风袭来,整栋建筑似乎都在微微震颤,窗户玻璃发出咯咯的响声。
电力供应不稳,灯光忽明忽暗。人们大多沉默,或低声交谈,或望着窗外一片漆黑中偶尔被闪电照亮的、疯狂舞动的树影和雨鞭。收音机里,播音员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播报着台风“玛莉亚”的最新位置和风速,那些数字——中心风速、移动速度、风暴潮高度——冰冷而骇人。
周凡和苏念坐在靠墙的角落,元宝紧紧趴在他们中间,身体微微发抖。周凡的手机信号时断时续,他一次次尝试连接码头监控系统的非公开画面,想看看“远舟号”的情况,但网络拥堵,画面迟迟无法加载。
时间在风雨的咆哮中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苏念握着周凡的手,她的手心冰凉。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听着风,听着雨,听着自己加速的心跳。
“你说,船……能挺住吗?”苏念终于忍不住,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
周凡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了穿越风暴的独库公路,想起了在青藏线上顶着高反和风雪翻越达坂,想起了在海上遭遇的突如其来的浓雾和夜雨。每一次,他和他的船(或车)都挺过来了。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们不在船上,他们无法亲自操控,无法根据瞬息万变的情况做出即时反应。船被留在了那里,独自面对天地之威。这种“不在场”的无力感,比亲身经历风暴更令人煎熬。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周凡最终说道,声音有些沙哑,“系了双缆,加了碰垫,泊位也算背风……剩下的,看它自己,也看老天爷了。”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慰苏念,也像是说服自己。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船长,裹着旧军大衣,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转过头来。他的脸被海风和岁月刻满了深深的纹路,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却依然锐利。“后生仔,是那条白色的新式游艇?”他问。
周凡点点头。
老船长“嗯”了一声,掏出烟斗,却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船这东西,跟人一样。你平时怎么待它,关键时候它就怎么回馈你。看你们那船,收拾得利索,保养得也好,是个有心的主人。有心,就多了几分运气。”他顿了顿,望着窗外疯狂的雨幕,“台风这玩意儿,厉害是厉害,但也讲道理。你避其锋芒,护住要害,它多半也拿你没办法。怕就怕那些平时不上心,临时抱佛脚的。”
老人的话朴实,却带着一种历经风浪的智慧与淡定。周凡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是啊,他们对待“远舟号”,从未懈怠过。这份日常的用心,或许就是此刻最好的祈祷。
后半夜,风雨声达到了顶峰。那已经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充斥天地、无孔不入的暴力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被撕扯、被颠覆。仓库的屋顶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不知哪扇窗户终于承受不住,哗啦一声碎裂,狂风挟着暴雨瞬间灌入,引起一片惊呼和骚动。工作人员急忙上前处理。
就在这最混乱、最令人心悸的时刻,周凡的手机屏幕,突然微弱地亮了一下,一段几秒钟的码头监控画面,竟奇迹般地加载了出来!
画面晃动得厉害,布满水渍,光线昏暗。但周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远舟号”的轮廓。它正在狂风巨浪中剧烈地颠簸、摇摆,像一匹被激怒的野马。系缆绷得笔直,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巨浪不时越过堤岸,重重地拍在船身上,激起冲天白沫。船体周围那些加固的橡胶碰垫,在疯狂的撞击下扭曲变形。
然而,船还在那里!没有被掀翻,没有严重偏离泊位,那抹白色在漆黑的、沸腾的海水和狂乱的光影中,顽强地起伏着,如同一枚不肯沉没的印章。
画面很快又断了。但这惊鸿一瞥,足以让周凡的心从嗓子眼落回胸腔。他紧紧握住苏念的手,用力点了点头,虽然说不出话,但眼神已经传达了一切:它还在战斗!
风雨中的抉择,撤离是正确的。但此刻,看到那孤身奋战的白色身影,周凡心中涌起的,不仅仅是庆幸,还有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回到船上的冲动。那是他的船,他的伙伴,正在独自承受着他本应共同面对的挑战。
这一夜,无人真正安眠。风雨、焦虑、短暂的画面带来的慰藉与新的牵挂,交织在一起。直到天色微明,那吞噬一切的咆哮声,才开始显露出一丝疲态,渐渐由疯狂的嘶吼,转为沉重的喘息。
风雨在减弱,但抉择带来的余波,和对那艘孤独白船的牵挂,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