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下的道路,仿佛被无尽的戈壁吞没了,只剩下两条模糊的、延伸至天地尽头的车辙。离开了故城废墟所代表的历史厚重感,他们彻底投入了自然本身最原始、最赤裸的怀抱——一片广袤无垠的戈壁。
这里,是声音的坟墓,也是色彩的荒漠。
天,是一种被漂洗过无数次的、近乎发白的浅蓝,高远得令人心生畏惧。地,是连绵起伏的、望不到边的灰黄与赭石。沙丘如同凝固的巨浪,以一种沉默而磅礴的姿态,占据着视野的绝大部分。沙丘之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被风沙磨圆了棱角的砾石,以及一丛丛、一簇簇极度耐旱的植物,比如骆驼刺和梭梭,它们紧抓着贫瘠的土地,叶片退化成了细小的针或鳞片,颜色是那种与死亡无限接近的灰绿,仿佛只要再失去一丝水分,就会立刻化为这戈壁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分辨。
风,是这里唯一永恒的主人。它不知疲倦地吹拂着,时而轻柔,如同叹息,卷起细如面粉的沙尘,在低空形成一缕缕飘忽不定的、金黄色的烟霭;时而暴虐,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的尖啸,裹挟着更大的沙粒,抽打在房车的金属外壳上,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这风声,是戈壁的独白,一种拒绝与接纳并存的、古老而苍凉的语言。
周凡将车停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巨大的沙丘脚下。打开车门,那股干燥的、带着土腥气的热风便扑面而来,瞬间吸走了口腔和鼻腔里所有的湿润。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白花花一片,照得人睁不开眼,皮肤上有一种被炙烤的微痛感。
苏念戴上遮阳帽和面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站在沙丘上,环顾四周。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如同冰凉的水,缓缓浸过心头。这里没有湿地的生机,没有盐湖的幻美,没有故城的沧桑,只有最本质的、 stripped bare (剥去一切外衣的) 的荒芜与浩瀚。在这绝对的寂静与空旷面前,人会不由自主地收缩,感到自身存在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然而,在这看似死寂的世界里,仔细看去,依然能找到生命的痕迹。沙地上,散布着各种小动物的脚印,有蜥蜴快速爬过留下的细碎痕迹,有沙鼠跳跃时留下的梅花状小坑,还有一些不知名昆虫留下的、如同抽象画般的蜿蜒线条。元宝对这一切充满了好奇,它低着头,鼻子紧贴着滚烫的沙地,追踪着那些看不见的生灵留下的气味线索,偶尔兴奋地刨几下沙子,扬起一小股烟尘。
傍晚时分,风势渐弱。周凡和苏念攀上沙丘的顶端,等待着戈壁的日落。与别处不同,戈壁的日落,是一种纯粹的、关于光与影的盛大仪式。
太阳,那个白日里炙烤万物的火球,此刻变得温柔而巨大,缓缓地向着地平线沉下去。它的光芒不再刺眼,而是变成了浓郁的、如同熔金般的橘红色,将整个西边的天空渲染得一片辉煌。沙丘的向阳面,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箔,背阴面,则拉出了深蓝色、近乎黑色的、无比清晰而漫长的阴影。光影的交界线,随着太阳的下沉,在沙丘的曲线间缓慢移动,如同巨人的手指,抚摸着大地的肌肤。
没有鸟鸣,没有水声,只有风掠过沙粒的微响,以及他们自己几乎屏住的呼吸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色彩与光影在无声地流淌、变幻。那种美,是庄严的,是肃穆的,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壮丽。
当最后一缕光线消失,温度便骤然下降。白天还灼人的热浪,迅速被夜晚刺骨的寒意所取代。戈壁的独白,从白日的炽热喧嚣,转入了夜晚的冰冷沉寂。星空再次登场,比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的都要清晰、密集,银河如同一道璀璨的瀑布,倾泻在黑色的天鹅绒幕布上。
他们生起一小堆篝火,用的是沿途捡来的、干枯的梭梭根和骆驼刺。火焰跳跃着,驱散着寒意,也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圈出了一小片温暖的光明。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也映照着元宝安静趴伏的身影。
在这极致的荒芜与寂静中,人的内心反而变得异常清晰。白日的纷扰、远方的牵挂、未来的迷茫,似乎都被这广袤的空间稀释了。剩下的,是一种近乎原始的平静,以及对生命本身最基础的渴求——水,食物,温暖,陪伴。
戈壁的独白,无需听懂每一个音节,只需感受那份浩瀚,那份孤寂,那份在严酷环境中依然顽强存在的、微弱的生命脉搏,便足以让人对自然,对生命,产生最深的敬畏。这一夜,他们睡在房车里,听着窗外风的呜咽,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也与这片古老土地的脉搏,悄然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