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洲休整了一日,补充了充足的淡水,也涤荡了身心连日来的疲惫与尘垢,他们再次启程,深入戈壁。与之前那片相对“柔和”的沙地不同,接下来的路段,呈现出另一种更为硬朗、更为古老的地貌——黑戈壁。
这里的土地不再是松软的沙粒,而是覆盖着一层深色的、棱角分明的砾石,被称为“戈壁砾幕”。这些砾石大小不一,大多呈黑褐色,在亿万年的风沙磨蚀下,表面光滑如镜,却又带着一种冷峻的质感。天空依旧高远,但阳光照在这片黑戈壁上,反射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显得更加炽烈和无情。
而在这片黑戈壁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零星矗立的、形态奇特的“风棱石”。
它们像是被遗落在人间的、来自外星球的雕塑。大多不高,一人左右,但形态千奇百怪,无一雷同。有的像匍匐待发的野兽,有的像沉思的巨人,有的像残破的城堡塔楼,有的则像抽象派的艺术作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力与美。它们并非柔软的沙岩,而是坚硬的花岗岩或玄武岩,能够在这极端环境中存留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周凡和苏念走近这些风棱石,用手触摸它们粗糙而坚实的表面。那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方向一致的划痕,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刻刀,经年累月、孜孜不倦地雕刻留下的印记。这是风的笔迹,是时间的年轮。
“它们曾经,也许只是埋藏在戈壁下的普通岩石,”周凡抚摸着一块像老僧入定般的风棱石,感叹道,“是风,用了千百年,甚至上万年的时间,把包裹着它们的较软 的物质一层层剥去,又把它们自身打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苏念用相机仔细记录着这些风棱石的形态与纹理。她发现,每一块风棱石,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独特的故事。那朝向主要风向的、被磨得光滑如镜的斜面,记录着风的持之以恒;那背风面保留的、相对嶙峋的棱角,则彰显着岩石本身的倔强与抵抗。风与石的对话,是一场以万年为单位的、沉默而激烈的博弈。
元宝在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间穿梭,时而仰头吠叫一声,仿佛在试图与这些沉默的“老者”交流。它在一块酷似卧驼的风棱石下,发现了一个浅浅的、被风吹出的石窝,里面积聚着一些细沙和几片干枯的苔藓,显示着即便在这最坚硬的物体上,也曾经有过最微弱的生命试图驻足。
站在一片风棱石群中,四顾苍茫,一种比在沙丘上更甚的、关于“时间”的震撼,油然而生。与这些经历了千万年风霜的石头相比,人类的生命甚至连一瞬都算不上。故城的千年兴衰,在此刻,似乎也显得“年轻”了。
风的密语,就写在这些石头的形态与纹路里。它诉说着忍耐,诉说着磨砺,诉说着在极端环境下,如何被塑造,如何存续。它不像绿洲的寓言那样给予温暖的希望,而是以一种冷峻的、近乎残酷的方式,揭示着存在的另一种真相——那便是,在无可抗拒的自然伟力面前,个体的形态或许会被改变,但内核的坚硬与不屈,却可以穿越漫长的时光,成为不朽的见证。
夕阳再次将风棱石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黑色的砾幕上,如同一个个凝固的、古老的符号。周凡和苏念坐在两块风棱石之间的背风处,静静地感受着这份来自亘古的苍凉与沉默。他们的内心,在经历了湿地的温柔、盐湖的纯净、故城的厚重、戈壁的荒芜以及绿洲的希望之后,似乎也被这风沙磨砺得更加坚韧,更加能够理解和接纳这世间万物的不同形态与宿命。
风棱石的密语,无需听懂,只需感受那份来自时间深处的、坚硬而沉默的力量,便足以让人的心灵,也随之沉静和坚硬几分。元宝安静地趴在一旁,不再吠叫,只是偶尔转动耳朵,聆听着风掠过石棱时,发出的那种尖锐而又悠长的、如同骨笛般的哨音。那便是这片黑戈壁,最古老、最真实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