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轮廓越来越近,越来越具象,最终化为一片坚硬的、喧嚷的、充满钢铁与水泥气味的现实。“远舟号”跟随着引航艇的指示,如同一个顺从的、疲惫的孩子,缓缓驶入被巨大防波堤环抱的内港水域。
外面的海浪被彻底隔绝,港内的水面呈现出一种油亮的、近乎停滞的平静,只被往来的船只划开道道慵懒的波纹。空气不再是那种开阔的、带着远方气息的咸腥,而是充满了柴油燃烧后的微呛、货物装卸扬起的尘埃、以及无数人声、机器声混杂在一起的、沉闷的嗡嗡声。
周凡小心翼翼地操纵着舵轮,寻找着预订的泊位。当船身最终缓缓地、稳妥地靠上那冰冷而粗糙的水泥码头,缆绳被抛出,牢牢地系在系缆桩上,发出沉闷的“嘭”的一声时,引擎被他彻底关闭。
世界,在那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不是海上的那种空灵的、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静默,而是一种……缺乏背景音的、仿佛突然被抽空了什么的寂静。耳边不再有那持续了数月、早已成为心跳一部分的引擎低鸣,不再有船头破开海浪的哗哗声,也不再有无处不在的风的呼啸。
然而,一种奇怪的错觉,却在这绝对的静止中,悄然滋生。
周凡觉得脚下的大地,不,是脚下的甲板,似乎在……晃动。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幻觉般的摇晃感,源自身体长时间适应了海上颠簸而形成的肌肉记忆和平衡惯性。他站在原地,需要刻意地、微微分开双脚,才能确认船确实已经停稳,那晃动只存在于他的感知里,存在于他那尚未从航行模式中切换回来的神经末梢。
他试着迈出一步,脚步有些虚浮,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童,又像一个久卧在床的病人。踏在坚实甲板上的感觉,反而带来一种不真实的、轻飘飘的落空感。他习惯了每一步都需要对抗船的起伏,需要调动核心力量去维持平衡,此刻忽然失去了那种对抗的对象,身体内部那根一直绷着的、无形的弦,似乎一下子松弛过度,反而带来了紊乱。
苏念也体验着同样的感受。她扶着船舷,尝试着走了几步,脸上露出一种困惑的、近乎好笑的表情。“我怎么觉得……地还在动?”她轻声说,带着一丝自嘲。
元宝的反应则更为有趣。它小心翼翼地从船舱里探出脑袋,试探着将一只前爪放在纹丝不动的甲板上,按了按,又迅速缩回去,仿佛在确认这“地面”是否安全。然后它才犹犹豫豫地整个走出来,步伐显得有些踉跄和谨慎,不像在海上时那般奔跑自如。它甚至走到船舷边,对着下面坚实的水泥码头,困惑地歪了歪脑袋,似乎无法理解为何这“大地”不再起伏。
这靠岸后的摇晃,是一种灵魂滞后于身体的错觉。他们的身体已经抵达了坚实的港湾,但那份在波涛中孕育出的、随着海洋呼吸的韵律,却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慢慢地、依依不舍地从他们的骨骼和血脉中褪去。
周凡站在船头,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秩序井然的码头,听着那陌生而喧嚣的城市噪音,感受着脚下那固执的、仅存于感官的微弱晃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隔阂感。他像一个从另一个时空穿梭而来的人,身体在此处,灵魂却还漂浮在那片无垠的蔚蓝之上。
这最初的靠岸,带来的并非全然是安稳,还有一种需要重新适应、重新寻找平衡的,微妙的失重与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