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云家自从得了织造府江一栴的扶持,揽下岁贡织品的差事后,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云易尚日夜操劳,带着伙计们奔走于江南各地,将云家的绸缎销往建安、岳昜城,甚至远达越郡。虽不及鼎盛之时那般富甲一方,却也渐渐重振门楣,再度成为扶苏城中有数的富户。
云老太太见家业渐复,便命云易尚赎回旧宅。如今终于赎回,云老太太站在门前,望着那熟悉的朱漆大门、雕花影壁,眼眶微红,喃喃道:总算……总算没辱没了祖宗。
而那些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宗亲们,复又日日登门,谄笑逢迎不绝。云老太太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冷眼看着那些曾经对云家落井下石的亲戚们,满脸堆笑地提着礼物上门,心里既鄙夷,又不得不虚与委蛇。毕竟,在这扶苏城里,宗族关系盘根错节,云家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少不得这些人的帮衬。
王瑾琀始终记得那个雪夜梦境,求得云易尚将女孩取名云依依,正式记在自己名下。云老太太严令阖府上下封口,绝不许提依依的身世。那孩子自襁褓中便只识得王瑾琀一个母亲,连乳母都是精挑细选的可靠人,确保不会多嘴。
岁月流转,依依渐渐长大。云依依生得眉目如画,一双杏眼灵动有神,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竟与凌寒霜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王瑾琀每每望着她出神,恍惚间总疑是故人转世,心中怜爱之情更胜己出。她亲自教依依读书写字,偶尔也会教她抚琴作画,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她。
云易尚见妻如此,百千酸楚积于心头,对王瑾琀愈发敬重。而云老太太年岁渐长,性子越发固执。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依依一个女儿,心中焦急,三番五次提起纳妾延续香火之事。云易尚初时以打理生意为由,夜宿店铺躲避,后来实在躲闪不过,索性在祠堂发下毒誓,称此生绝不再娶。
云老太太拗不过儿子,又心疼他,只得作罢,但心里却认定是王瑾琀拈酸吃醋、从中作梗。加之素玉、翠喜日日在耳边哭诉,说老爷连她们的房门都不进,老太太更是怒火中烧,对王瑾琀越发刻薄。她整日不假辞色地拿捏着王瑾琀的错处,今日嫌她管家不严,明日怪她不会持家,横竖王瑾琀做什么都是错。
云老太太心里但凡一点不痛快,就会将王瑾琀叫来身边训斥,不满之色满在脸上,用话语刺着王瑾琀最痛处。
“依依这孩子我看着是越发喜欢,就是一个人孤单了点,少了几个兄弟姐妹帮衬。”老太太摆弄着茶盏,突然将盖碗重重一磕,“你也不教授她些针织女红,成天让学什么《论语》、《诗经》,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能稍许识得几个字,便也罢了,莫非指望女儿家去考状元?我们云家的织机难道要传给不识女红的丫头?”
窗外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王瑾琀垂首盯着青砖缝里一株将枯的杂草,听那声音继续道:“你看看玥儿,才过门三年就给她夫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前一胎生完没多久吧,阿珍说她来信告诉说肚子又大了。如今想来,我是后悔不及啊,如此容易生养的女子,我当年定是得豁出这脸面不要。莫说不过那百两的银子,就是千金,也该让易尚把玥儿那丫头纳了,说不定今日我也能抱几个孙儿了。再看看你,我真真连自己都说的烦了,你也听的厌了吧。可即便是你嫌弃我这老太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说你。”老太太忽然抄起佛珠,指着她骂道:“你都进门十年了,若不是抱养了别人的孩子,给你养在屋里,你在云家宗祠哪里还有立足的地方,七出之条,无子,一也。我儿对你的好,你要知恩图报,总不能这般黑着心,霸着他,不让他往别屋去。即便你瞧不上素玉、翠喜那两个添头,也请高抬贵手,给她们挪挪地,我儿子不能都你一人占了不是。若是年下她们二人还没个动静,左不过还是要给你老爷再纳几个能生养的,我们云家可万万不能因为你断了香火,不然你让我下去怎么和他爹交代。”
翠喜在屏风后咳嗽了一声,王瑾琀的指甲随之陷进掌心。她望着厅堂上新挂的兰桂齐芳匾额,忽然想起凌寒霜临终时那个凄美的微笑——原来那藤蔓缠着的不是松柏,分明是云家这座吃人的宅院。
可纵使这般满腹委屈,王瑾琀也不敢做声,只闷着头,听着数落,忍耐着二妾的轻讽,对云老太太的孝敬依然如故,却从不对云易尚言语一句。
这日,素玉因娘家舅舅病逝,大早上便来找王瑾琀支取丧葬钱。王瑾琀依着往年的份例支了十两银子,素玉嫌钱少,不依了。
“上年便是珍婶子家的外弟死了,都给了十五两银子,我怎么也是家里的姨娘,竟还不如个管家婆子有脸不成。”
王瑾琀虽善管家,这嘴却最不伶俐,每每都是安抚为先。先请她坐下,又亲奉了杯茶,缓缓道:“这并不是薄了二妹的脸面,珍婶子的外弟原是平安州的捕快,往年老爷路过州府经商之时,没少了他的帮衬照顾。这上年疾病死了,珍婶子实是没告诉老太太,还是老爷听人说起方知此事,让我依着规矩给了他五两银子,老太太那边的体己又凑了十两,一并给了珍婶子。”
素玉听了愈发光火,“依着姐姐的意思,我娘家没势,一种田的佃户人家,没得个让人攀附的家世。便是这死了一般的亲戚,也赶不上家生奴才的脸面,得不了老太太赏几两碎银子。”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轻笑。翠喜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笑道:二姐姐,您这话可就不对了。大奶奶掌家,自然按规矩办事。咱们的肚子不争气,老爷就小姐一个孩子,以后这家业都是大小姐的,您何必为了几两银子闹得不痛快?不拘哪日里被逐了出去,你上哪说理去!
她这话明着劝架,实则火上浇油。素玉果然被激得更加恼怒,指着王瑾琀道:“我却不知什么理,因为这家就没个道理可说。咱就说说,自从那个短命的死了后,这些年,老爷连我们两个人的门边都不带摸的。老太太也说了老爷子嗣太少,总没得让我们两个在成日里守活寡。若是我们也有大奶奶你伺候老爷的这日子头,谁肚子里装不下个孩子,抱在屋里,还是个亲亲生养下的呢。”
眼见着没城府、性子又急的素玉被挑唆着说出了家里最隐晦的事,翠喜抿嘴一笑,缩回了身子,躲闪进了自己屋内,却让丫鬟彩云继续在那院中听热闹。
王瑾琀性子温和,最不善与人争执,此刻被素玉这般指着鼻子骂,气的脸色煞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身旁的丫鬟彩月见自己主子被欺负,上前替自己主子分辩道:“自古从没个偏房说正房霸着夫君的,我们奶奶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夫妻,生同床,死同穴。二奶奶今日说的话句句都让人笑话,且不说你这话里话外的粗糙,便是老太太素日里定下的规矩你都忘了吗?”
这彩月虽不过十一岁年纪,却比素玉高半个头,圆圆的脸蛋配着壮实的身板,横在前面却好似块门板。素玉踮着脚,都未能高过她,让素玉气焰瞬时减了几分,想也是知道那后一句犯了老太太的忌讳,这话传到老太太那里也讨不到好处,愧的低下脑袋,揉搓着帕子。想回去,却又舍不下那几两银子,想着再分辩一二,半天支支吾吾却想不出个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