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聚齐,彩凤打起湘妃竹帘时,满室檀香中暗藏肃杀。云老太太端坐紫檀罗汉榻,面色铁青,手边茶盏早已凉透。五岁的云依依却浑若无事,趴在锦缎床沿啃着蜜渍金橘,小脚丫悬在半空轻晃,偶尔还和彩凤眯起眼笑笑。
王瑾琀捧着定窑白瓷茶盏趋前,老太太却连眼皮都不抬。茶盏搁在酸枝木几上,白气袅袅,映着满屋跪倒的婆子们惊惶的面容。老太太不先开口,王瑾琀也不好问,只垂首站在首位。众婆子面面相觑,都道是这婆媳又有故事,几个好事者忍不住偷觑着二人神色,暗自盘算着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枚灌铅骰子被重重拍在案上,惊得众人浑身一颤。何来这劳什子东西?老太太指着众人怒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竟在家中聚众赌钱不成?可是忘了云家的规矩?
惊得众人忙跪了一地,都矢口否认。怎料老太太又指着珍姐让她说,珍姐无法,只得辩解道:“家里从不曾有这外面的东西,便是爷们也跟着老爷到处奔波,回府后也并没聚集赌过钱。年下里,我们婆几个玩乐,也不过是扑卖些瓜果日用,这骰子却是未曾使过。”
“好个伶牙俐齿!”老太太突然抓起茶盏掷碎在地,冷笑道:“扑卖、骰子,呵呵,爷们外面玩的玩意,你倒是门儿清,想是你带头的不成?”
碎瓷飞溅间,云老太太色厉内荏,脸色愈发阴沉,看的珍姐心里直发怵。她伺候云老太太日久,知道这云老太太平生最恨便是这赌钱。
说起来这里还有一段故事,云老太太本家姓徐,乃是柘州盐户,富庶一方,徐老太爷共有二女三儿,云老太太是幺女,其姐嫁给了汕洲将门世家韩厥之子韩元亨。泰德事变时,这韩元亨畏死竟丢下了家眷独自西逃,自此音讯全无,生生将年近古稀的一代名将韩厥气的吐血而亡。徐老爷无法,只得接回了大女儿和她的儿子韩柏,自己养着。云老太太长兄徐忠却是个铁血男儿,在异金包围柘州府时,他散尽家财,组织乡勇揭竿而起,击败异金、北胡合围,被南吴封为武义侯。怎料异金为复仇重整十万大军卷土重来,柘州府府兵加上徐忠的义勇兵仅万余人,苦守城池十日后,徐忠与其两个弟弟并子侄二十余人悉数战死沙场,兵卒死伤殆尽。
可怜徐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无子无侄来继承家产,无奈之下只得传给韩柏。没想到这韩柏毫无长进,却习得他父亲一身的纨绔习气。初时尚知进退,等徐老爷去世后,接过了徐家全盘家业,小人得志般整日沉迷赌场烟花之地,十赌九输,不几年竟将徐家败的分文不剩,连祖宅都变卖了还赌债。云老太太一怒之下与姊姊断绝关系,数十年不相往来,并立下云府不准赌博的规矩。
知悉底细的珍姐自悔失言,这赌局她确也偶有参与,云老太太若是真要追究起来,她这是明知故犯,罪上加罪,无从解释,急的冒汗的手心不停在衣衫上擦拭。
王瑾琀注意到了珍姐的神色,知她脱不开关系,又不想她在一众婆子面前无了脸面,日后不好约束众人,忖度一下,开口道:“不知这是谁给老太太的,想是外面拾得的也为未可知,老太太万不要动气,仔细自己身子要紧,这事不如让媳妇问个明白。”
云老太太看了眼王瑾琀,“想当年我那外甥不是被这劳什子祸害了,我竟也是不认识的,因这赌,我与家姊生生断了联系。云家虽不比从前,却也是个殷实之家,家里的规矩还是要的,便是年下姐儿几个玩玩‘打马’、‘叶子戏’也就罢了,这赌万万不准的。你跟个面团似的,谁不拿捏的了你几分,这事交给你,你又能问出个什么子丑寅卯,还不是被她们敷衍了事。”
云依依听见母亲要出头,仰起脸,打量了屋里的人一圈,道:“我也不识得这是何物,现见着老太太发怒,想必定不是好东西。前儿夜里,东院嘈杂,我被惊醒,隔窗瞧见二娘醉醺而归,不知在何处吃的酒。早起院中便见了这个东西,看着有刻数,以为是账房计数之物。今日想拿这与老太太博些彩头,赢点吃食,却没想到惹怒了老太太,倒是依依的不是了。”
云依依一句话撇开了众人,众婆子忙各个附和着自己确实不知,一说二推的,素玉便成了这开赌之人。
素玉本是想来看王瑾琀的热闹,在院内听见自己竟被牵扯进去,还成了这领头之人,吓得跌跌撞撞跑回自己屋内赶紧收拾着赌具、赌银。正慌乱间,云老太太已带着一帮婆子亲上门来,吓得她手中东西丁零当啷地散落一地,云老太太命珍姐一一拾起,登记在册。素玉此时如何解释都是无用,只能哀求老太太看在自己这些年勤恳服侍云易尚的份上网开一面,不要将她逐出府去,哭的悲悲啼啼,好不凄惨。
云老太太早厌烦了她的粗鄙,正寻思着找个错处发落了出去,“这家里便是后面来的也知我最恨的就是这赌,你身为二奶奶竟然吃酒赌博,半点斯文都无,我们云家是万万留不下你了。”
素玉素日里无礼惯了,与婆子们赌钱时也占尽了便宜,所以见众人皆指她威逼开赌,竟是百口难辩。“老太太,这牛不喝水能强按头吗,她们若是不愿,我能压着她们开赌不成,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生生被冤死了。”
管厨房的婆子桂婶歪着头,火上浇油道:“老太太,想这府里光景刚好些,便是老太太屋里的菜都不过是二荤三素外加一碗米粥,大奶奶的更不过就些鱼肉罢了,三奶奶也不曾争些什么,还经常贴补我们下人些吃食。二奶奶却是总怪我们不把她当奶奶待,只这每日吃食都是份例的,我们确实是不敢乱添加。后来二奶奶便变着法的要我们陪着赌牌吃酒,次次都是她带着赌具邀局,我们月月的月钱都被掏空了,都是敢怒不敢言啊。”
素玉冲上前扯住她的衣领道:“桂婶你这话甚是无理,意思我这个做奶奶的去贪你那点碎银不成?”
桂婶指着那骰子,“二奶奶这骰子是你每次带来,我们谁不识得,你用它那是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我们这一个月就那一两的碎银子,数局便没了,你都忘了?”
云老太太听说,掂量了下那骰子是比平素的骰子略沉些,便让珍姐用凳子砸碎,果见内心注了水银。
素玉嘴笨,这下更是气的胡说起来,“你们这些人合着伙的欺负我,不过因为我家世低,没得个好娘会帮衬。外人都道云府跟那湖水似的,一眼看到底,内里的人谁不知道这府里跟污泥塘一样,便是门上的铜环都没干净的。每日偷鸡摸狗的,爬墙的爬墙。你家香炉缺了香火,不问问是不是那冤死的人怨气不散?阖家就我去给她请来了稳婆,其他人做了什么,怎么如今反而就我罪不可赦了。”
云老太太被气的浑身发抖,命人堵了素玉的嘴,捆着塞进了马车。因云易尚外出未归,就让王瑾琀代拟了纸休书,并付了二十两银子遣送本家,复又从族谱上除了名。
这素玉只道是被下人合伙阴了,枉赔了十年的青春,半老的徐娘给休了回家。最后家里人托王瑾琀给寻了个死了老婆的庄稼汉嫁了过去,也是可悲、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