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头七亡者回魂都要回家,王家虽被烧,王氏族长让人帮忙在废墟上临时搭了个灵堂,作为守灵祭奠之用。云依依披麻戴孝,几度哭至昏厥。余瑶不忍想将她接到自己家安置,王曹氏不允,更是对她避之不及,之前一口一个孙女的亲热劲早散的干干净净,生怕沾染晦气。
王君诺自宴请王思琞后便被父亲禁足,不得接近云依依。秦思姵心知连玟月用意,也不争辩,只留下贴身丫鬟栎笑帮忙彩月料理家务。见云依依梨花带雨的模样,她轻叹道:若说你是灾星,我断然不信。只是你这身世蹊跷,倒像被人刻意安排。似你这般可人儿,老天怎舍得如此待你?只不知是与何人有牵扯...
这话如针般刺进云依依心头,可她此刻无暇深究,只想着好生安葬二老。苏牧辞命穆晏购置薄棺收敛三名仆役,又给每家送去百两白银。得了银钱,死者亲属便不再闹事,只当他们是阎王画了生死簿,到了该下去的时间,匆匆领棺下葬。毕竟这百两纹银足够置办十余亩良田,是他们一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
寒夜凄清,废墟间临时搭建的灵堂不过十步见方。白底黑字的字牌裹着黑纱白幔,正中两口黑漆杉木棺材是乡邻感念王禹德德高望重,捐出的自家寿材。灵位前香烛明灭,供品两碟,挽联上书:三槐门第授真业,十榜桃李存手泽。十八位高僧围坐诵经,超度亡灵。
正是:
风摧老树寒鸦泣,犹记慈颜笑语温。
尘台永隔终天恨,梅蕊惊破泪满襟。
云依依缟素加身,连日恸哭已至泪干。她水米不进,只在昏厥时得片刻安宁。彩月将饭菜热了又热,她却连一口都咽不下,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彩月只得熬些薄粥勉强喂她,又央求苏牧辞派穆晏去扶苏城报信,请云福与珍姐前来主持丧仪。
冷月孤悬,苏牧辞已在榕树下守候三日。他不敢近前,只能远远望着那道单薄身影。他多想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哭泣,多想为她查明真相。他曾将赵申之事告知王思琞,不料对方听闻商羊面具后骤然色变。王思琞告诫他莫再追查,因那面具关乎宫中暗卫。
当年顺康城破之时,大太监刘尚从羽林军中挑选的最精锐的军士组成暗卫,连夜护送景宗南逃。景宗定都建安城称帝后,加封刘尚为检校太尉,掌京中守卫,他得圣谕设候正司,所选之人皆是军中阵亡将士遗孤。这些遗孤在儿时便被带到集稷山一私密之处,训练严酷到千中选一,淘汰者下落不明,有传言说因怕秘密泄露,所以就地坑杀。剩下的那些待到成年后便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资料不存于大内,暗卫之间互不交流,皆戴青铜商羊面具,只露出鹰目一双,杀意外现。他们在行动时汇集一处,余时则各散四处,搜集军情情报、涵盖官情民事,所谓“商羊鼓舞,黥面令行”。
苏牧辞心下的担忧愈发重了几分,他似乎想起儿时,在岳昜祖父家中,一日曾有一男子,一身青衣华服,长相生的极好,双目却带着戾气,让人不寒而栗,他脚步迅捷无声,只身入府如入无人之境,也不通传,直来直往。府上下人无人敢拦,祖父见他更是毕恭毕敬,亲迎入内堂,聆听指示。吓得年幼的苏牧辞转身躲到了岩石背后,从石头缝中探出小脑袋,当那人经过时,他腰间所挂玉佩上刻有一鸟屈足起舞。原来那就是商羊令,候正司掌令之人皆为宦官,怪道那人面无髯须。思及此,他心头愈发沉重。
帷幔掀起时带进一阵风雪,秦思姵裹着白狐皮鹤氅,发间金凤簪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她瞥见云依依惨白的唇色,忙解下鹤氅裹住她:王氏族长怕晦气,我秦思姵偏要沾一沾!转头又对彩月道:已让穆晏去扶苏城送信,云福他们最迟明日就到。
接着吩咐栎笑:“夜晚天寒,云小姐身子不好,这灵堂又冷,多燃些银屑碳,别舍不得用,若是短了明日回来拿便是。那玩意儿不消几个钱,只记得别打盹睡了,看着火才好。”
栎笑犹豫道:雪夜路滑,小姐独自回府...
秦思姵指着苏牧辞的身影道:“喏,那不是有个现成的人。”
可他是您未来小叔...栎笑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秦思姵白了她一眼,“你这蹄子这几日仗着功劳,指着我不会罚你,所以这嘴是越发没谱了。他纵有他的千般好,却不及王君诺一点好,可王君诺也就是那一点的好处,倒是能进得了我秦家的门。好了,赶紧进去吧,这帘子掀的久了,风都进去了。”秦思姵说完,拢了拢袖子,接过栎笑手中的油伞,独自踩着雪,朝着苏牧辞走去。
本在沉思的苏牧辞见秦思姵朝他走来,不敢怠慢,忙迎了上去。秦思姵见他过来,却也不客气,直接将伞递到他手上,让他帮着撑伞。苏牧辞因这些日子多亏了她照顾云依依,心下感激,也不多言,接过伞,保持一臂距离为她打伞。
伞面倾斜的弧度恰到好处,秦思姵见他如此,忽然轻笑道:劳烦苏公子。”
苏牧辞回道:“夜色已深,送秦小姐回去本是应当,雪未停,打伞也是理所应当。”
“迂腐。”苏牧辞中规中矩的回答,却一点不让秦思姵觉得满意。
她望向远处青松,人生时庆弄璋弄瓦,死后不过黄土一抔。那些哭嚎,亡者听不见,生者放不下,不知是执念还是负累。
秦小姐年少,竟参透生死?
秦思姵斜睨了他一眼,“怎么,觉得我年纪小,便不配看破那生死之事?金刚经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如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纵是不曾经历那生死,也看多了。就是前些年我家四娘死的时候,我那四妹妹不谙世事,只知道哭,我问她是舍不得娘吗?你知她说什么?”秦思姵顿了一顿,又自顾说道:“她和我说,怕她娘睡着了后,这家里就没了人疼她了。也许,对我们来说,亲人就是呵护自己的屏障,一旦有天这屏障倒了,真的感觉天都塌了。如今依依这般,倒让我想起四妹。只是依依似更多一分恐惧,仿佛置身黑暗,不知被带往何方。”
苏牧辞品味着秦思姵的话,发现她果然见识与一般女子不同,云依依是若水仙一般,轻柔似水,仙萼芳华,恬静地散发着清香,不用你特意去深嗅,在你不经意间却沁入了心脾。而秦思姵却如那灼灼之桃,绚烂夺目,香如雾,艳如霞,占断春光,让你想靠近赏鉴,却不敢动手去摘,怕花轻如翦,飞绵作雪,徒留落红成霰。
若生死不过遮面的一层白纱,苏公子还要困在道德文章里么?秦思姵已转身离去,余音散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