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时,苏牧辞方回到客栈,步履微踉,面带春风,显是带着几分醉意。推门一见云依依,便将她揽入怀中,不待她开口讲述今日经历,先自欣喜道:“依依,你先听我说,今儿个圣旨下了,赐封我为国子监丞。”
“国子监丞?阿牧,你开春不是要参加科举么?”
苏牧辞垂眸,眼中漾满笑意:“自然要考。所以我辞了封赏,我发誓要凭自己光耀门楣。依依,待我金榜题名之日,便是你我洞房花烛之时。”
云依依满心欢喜,埋首在他怀中,却又有几分担忧,“若是夫人她不喜欢我,却又该如何?”
苏牧辞松了一臂,以指轻抬她下巴。桃花玉面盈满他眼眸,他温声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如此佳人,蕙质兰心,我娘怎会不喜?”
“我哪有你说得这般好……”云依依双颊绯红,娇羞不胜。
那羞态惹得苏牧辞忍不住欲吻芳泽,却被莽撞推门而入的穆晏打断:“公子!韩大人和张军师来了,就在楼下等……”见苏牧辞眼中腾起怒火,手中不知何时已攥紧茶盏,穆晏心道不妙,火速缩回头关上门,拉着门环结巴道:“公子,我下回一定敲门!一定敲!”
云依依慌忙整衣理鬓,对镜稍饰仪容,一切妥帖后,方与苏牧辞一同开门迎客。
韩世武却无暇寒暄,迈步入内便对云依依道:“这几日审讯那几个寨子的人,即便用刑,他们也均称不知你祖父遇害一事。绿林中人敢作敢当,既这般逼问仍说不知,想来确与你祖父之案无关。”
云依依唇角微颤,失望垂眸:“多谢韩大哥费心。”
韩世武无心多慰,一把拉过苏牧辞,神色肃穆:“苏公子,尚有要事需与你商议。”
见他神情凝重,苏牧辞心下了然,将他请入内室。云依依欲避,却被韩世武叫住:“都是一家人,何须避你?”苏牧辞亦轻握其手示意留下,吩咐穆晏与彩月在门外候着。云依依将门闭上,为韩世武和张薄各奉上一杯清茶,坐在苏牧辞身侧聆听不语。
韩世武接茶一饮而尽,清嗓道:“苏兄弟,今日中午我们随罗副将在广聚楼用饭,你急着回来见弟妹先走了。饭后我与张薄来寻你,转角便被一队官兵引去见金翊卫那叫什么王……王……”
“王元。”张薄接道。
“对,对!还是你记性好。满朝紫衣绿袍的官儿,我看得脸都分不清,哪还记得名姓?”韩世武揉揉脑袋,“那王元见了我,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一个武将说话比军师还酸,听得我耳朵疼!问军师才知,他是想留我们在京城。可你知道,为兄盼招安这么久,就是想随纪元帅征战四方,岂能缩在这龟壳般的地方,展不开拳脚?”
苏牧辞见他仍口无遮拦,忙劝:“韩兄慎言!此乃皇城龙居之地,被人听去恐治大不敬之罪。”
“屋里就咱们几个,门外是你们家仆,谁会说出去?反正你们懂我意思,我归顺为何?就因从小听书说纪元帅征战杀敌,仰慕得紧!此生若得入其麾下,虽死无憾!”
“咳咳,”张薄忍不住拆台,“纪元帅比你长不了几岁。人家十二岁为国杀敌时,你还光屁股摸鱼呢。”他的言语间透出几分不满。韩世武的豪爽在江湖是美谈,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却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谓莽撞。今日若非他在旁周旋,只怕早已惹祸。张薄叹道:“寨主,即便当着苏兄弟和云姑娘,我也不得不多说两句,纵使不愿为王元效力,也不可如此直白。朝堂之事盘根错节,非你我今日能参透。”
“是啊,韩大哥,你是一腔报国心,莫因爽直失分寸啊。”
“你们文绉绉的我也不明白,只知一事:那王元一脸奸诈,我定不归附!再愚钝也明白,他看上的是我寨中二万兄弟,非我韩世武。”
张薄听完他的话,盘算了一下,问道:“咱寨中四营加起来不足一万一二,何来二万?”
“我那些兄弟皆值壮年,不生孩子啊?这还算少了!军师,每回你打岔后头必有话训我,别支支吾吾,直说便是!次次说得我下不来台,我也没翻脸不是?今儿又使这招,定是又有‘皱议’了。”
“是‘刍议’。今日我别无他议,既关起门都是兄弟,便直言一事:我等今日得招安,全凭纪元帅保荐。如今纪元帅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佐天子执兵政。”
虽听不懂张薄文辞,韩世武也知是夸纪鹏举位高权重,插话道:“那不得了!放着这样的人不跟,去跟连名都记不住的人?”
“只怕军功越高、百姓威望越重,你们再强求追随,反会连累纪元帅。”云依依忍不住轻声道。
张薄以目示意韩世武竟不如姑娘家清醒。苏牧辞此刻酒意全醒,蓦然惊觉自己竟忘形至此——他选择的仕途自幼便被耳提面命,如今身在其中,反当局者迷。“功高震主。”他沉声道。
四字一出,满室寂然。苏牧辞与张薄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苏牧辞冷静分析:“大哥如今不可强求投奔纪元帅,以免招致猜疑。北胡正于北方城镇小规模骚扰,不过试探朝廷动向,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一旦风向被其掌握,中原恐再临浩劫。而纪元帅手握十万纪家军,乃朝廷精锐四分其一,个个能征善战,可以一当百。这些年纪元帅奉命剿匪,更有如韩大哥这般豪杰争相归附。纪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在百姓心中又若再生父母。若你再大张旗鼓宣称追随,岂非又给有心人添他一条‘震主’之罪?如此说,韩兄可明白?”
韩世武拍着脑门,悔不当初,“都是我莽撞了,都是我莽撞了。要不我就跟王元那厮得了,反正跟着谁不是干。”
张薄无奈笑道:“寨主还当这是黑虎寨呢?随便跟个寨主混几日,再寻由头走人?反正都是半斤八两的主,谁也奈何不了谁?”
“早知归顺这么多鸟事,老子还不如在黑虎寨快活!被你们越说越烦,如今只告诉我该怎办!”
“等朝廷圣旨。我们归根到底效忠的是当今皇上。”苏牧辞与张薄异口同声。
韩世武虽仍不甚明了其中利害,却想起往日听书只为取乐,哈哈一笑便罢。如今书中情节一一现于眼前,他只觉彷徨迷惘,甚至后悔。若不招安,直投纪鹏举,是否便无今日两难?他沉默了,仰头灌下一壶茶,似仍未解渴,自嘲道:“都听你们的。我韩世武的忠心,搁哪儿都行!咱不说这些烦事了,只一样,今儿那酒淡出鸟来!听说这酒楼有十年杏花醉,苏公子,你知道我囊中羞涩,不如请我喝一杯?”
在场之人都知道韩世武并不是真心馋酒,不过是想了结了这话题。云依依推搡着苏牧辞,“去吧,只一点,莫要喝多了。”
“哈哈,弟妹放心!酒是他请,自然我多喝!”
韩世武笑着左手勾苏牧辞,右手揽张薄,下楼寻雅间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