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什么打,都出去。”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廊道尽头响起,声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阴冷的牢狱中回荡。
众狱卒闻声变色,急忙回头,只见数人簇拥之下,一位身着绛紫官袍、腰悬玉带的中年官员稳步而来,正是刑部尚书王深。他目光如刀,只淡淡一扫,便已令人生畏,那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让原本喧闹的牢房顿时鸦雀无声。狱卒们顿时慌了手脚,纷纷躬身垂首,快步上前行礼,连大气也不敢喘。
站在后排的见田桕仍怔在原地,急得额头冒汗,拼命朝他使眼色,嘴角不住地向廊外轻撇,示意他趁尚书未至,速速从牢门边退出来。
田桕不敢再闹,自觉走出牢房,对王深长揖到底,声音带着几分惶恐:“田桕给大人请安。”
王深皱眉打量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田桕,厌烦地挥袖道:“胡闹!此地岂是比武斗狠之所?看看你们一个个鼻青脸肿的模样,成何体统!速速带着你这帮不成器的属下退下。”
王深乃武将出身,智勇双全,尤擅骑射。定宗年间曾领兵征讨异金,又平定占山为王的贼寇万大功,被定宗赏识,擢为建安经略使。景宗南渡建安时,北胡追至江北,全赖王深率军民死守,苦撑至纪鹏举援军到来。此役中王深受重创,不再适宜沙场征战,景宗便封他为刑部尚书,转作文官。
只见王深对李桇领抱拳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是王某属下无状,这就为世子更换监房。”
“无妨。”李桇领淡然道,目光平静如水,“王大人深夜来此,想必是为问询。问罢之后,怕是要恭送本世子出去了,又何须更换牢房?”
“呵呵,世子果然气魄非凡。”
王深将李桇领引至刑室,这八尺见方的石屋里,斑驳血迹尚未干透。正中刑架上的镣铐仍有血珠坠落,在地面汇成一滩暗红。架前木案上凌乱摆放着木钉、各式刀具与烙铁,显是前一个受刑者刚被拖走,尚未来得及收拾。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痛苦,仿佛仍在四壁间回荡,令人作呕。
然而这一切对久经沙场、见惯残肢断臂的李桇领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他淡淡一笑,指向那排刑具,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昔闻王大人善使刀,不知今日案上这些,哪把最为称手?”
王深知他讥讽,却不气恼,只对身旁参军赵雷道:“为李世子卸去镣铐,其余人等到门外候着,这里不必伺候了。”
赵雷曾是王深麾下旧部,向来令行禁止,从不多问。他上前为李桇领解开镣铐,随即领众兵士退至牢门外列队守卫,以备不测。
李桇领神态自若,成竹在胸,静待王深开口。果不其然,王深开门见山道:“康总管已与本官打过招呼。命案牵涉国公,循例需有供词笔录。然这些刑具于世子而言,即便悉数用上,若世子不愿开口,亦是无用。”
“那么王将军希望供词上写什么?”李桇领直视王深双眼,目光锐利。
王深听得二字,心头蓦然一热,恍若重回金戈铁马之年。这些年来,唯有旧部赵雷会在无人时如此称呼他。每闻此称,便觉热血沸腾。夜深人静时,他常抚刀轻吟《旧将军》: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时荡寇勋。日暮灞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故将军。
其妻每闻辄讽:昔年君在外征战,妾与子缝补度日,高堂至死不识肉味,皆因军饷无着。今君紫袍列朝,妾坐享其成,日有鸡鸭鱼肉,旧将军何如现尚书?
王深唯苦笑摇头,朝中重文轻武非一日之寒,武将纵使抛头颅洒热血,粮饷仍被克扣殆尽。他身为将军,尚不能使妻儿温饱、父母尝荤,何况寻常士卒?
王深叹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沧桑:许久未闻人唤我将军,今日乍听,竟是出自外邦刑犯之口,实在感慨万千。
本世子确是杀了人,但杀的是大奸大恶之徒。你们吴国不谢我替天行道便罢,何以反称我刑犯?况且,以王将军与康总管的交情,今日前来,岂无他言相告?
李桇领信手摆弄案上刑具,神色轻松,心下却无时不刻牵挂着云依依的安危,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王深忆起往事,当年长子重病,需以燕窝入药。然崖山燕窝价昂,一钱值十金。他虽俸禄较往昔丰厚,但家用浩繁,加之长子需常年服药,往往捉襟见肘。康闾得知后,遂于公用钱上略作手脚,每月暗中拨给百贯,免其记账。
被李桇领点破,王深不再迂回,直言道:世子所杀虽是我国国公,此罪难解,却非无解。康总管传话,纪王已有书信入京,使者不日将至。
让我猜猜,李桇领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前朝八皇子吴龑现正在我父王府上,父王当愿以八皇子交换。若我没记错,当今吴国皇帝乃是九皇子吧?当年景宗即位,言官引《易》云帝出于震,震谓东方,帝为日也。定宗为景宗取名,因其名从日从天,被解作有意立储。实则不过因定宗七子中,唯他南渡成功。若八皇子返朝,其名中飞龙在天,唯我独尊之意,又当何解?吴国皇位素重长幼有序,论嫡更甚。吴龑之母十年前已被定宗立为正室,怕是景宗也要头疼不已吧?
王深故作淡然,笑而答曰:康总管常言世子寡言冷峻,今日一见,方知非也,非也。
李桇领剑眉一挑,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人谓话不投机半句多,王将军可当本世子今日与你投机。
王深闻言色变,忙正色道:本官与世子初次相见,何谈投机?天色不早,想世子也无他言相告。稍后本部属官将为世子录供画押,世子便可出去了。
且慢,李桇领唤住欲走的王深,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与我同押的那位姑娘,我现在要见她。
世子所指的那位姑娘,已被康总管派人接走了,世子大可放心。
被康闾接走?李桇领眸色一沉,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这是何故?
王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莫非世子放出欲与公主结亲之风声,竟非是为了这位姑娘?
李桇领对所谓与公主结亲之说全然不解,正待细问,王深却已讳莫如深。他吩咐赵雷入内为李桇领录供,将案发经过详述备案,签字画押后,连夜送入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