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牢房虽分设男女监区,阴森可怖之状却并无二致。厚重的木门上悬着一面黑漆牌匾,上书两个遒劲大字:“牢房”。门两侧伫立着两名守卫,寒风早已将他们的神情吹得麻木,只余僵硬的身躯拄着冰冷长枪,仰首望天,数着疏星,熬着时辰等待换岗。
远处一人肩挎行囊,大步流星行来。守卫正欲呵斥,待来人走近,认出是新任司狱田桕,忙挤出笑脸迎上前:“哥,这大冷天的,您又不当值,怎么来了?”
田桕年方二十五,却因满面虬髯显得老成持重,突显一双铜铃大眼炯炯有神,叫人常忽略他真实年纪。他身长七尺八寸,虎背熊腰,膂力过人。昔日在阳城为友杀人,被张廷抓捕。张廷见其勇武重义、独揽罪责,遂用一死囚顶了他的刑罚,将他改名换姓收为己用,安插进刑部做了狱卒。
张廷每月给田桕一笔银钱,嘱他用于打点狱中人情,不必记账。田桕性情豪爽、出手大方,闲时与众狱卒饮酒作乐,遇人难处便慷慨解囊,在刑部大牢中声望日隆,故不论年纪皆尊称他一声“哥”。
田桕见今日值守的是张猛与李玉,展颜笑道:“张猛,你娘的病可好些了?咳症不是小事,若缺银两,只管开口,定要将伯母治好。”
张猛抱拳谢道:“谢哥惦记。大夫说是天寒所致,开春便能好转。哥前番给的银钱已绰绰有余,我娘前几日还念叨,要请哥到家吃顿便饭。”
田桕拍拍张猛肩膀:“正好!这两日我还惦记伯母的羊肉饺子。李玉,你换班后去南门街市那家北疆肉铺,买条羊腿,再带些果子和酒,晌午便去张猛家聚一聚。”说着从袖中取出二十贯钱塞入李玉怀中。
李玉喜不自胜,连声应道:“哥放心,保证办得妥妥当当!”
“哥这深夜背着行囊,是要见什么人?”张猛压低声音,“需要弟兄们做什么,尽管吩咐。”
田桕颔首问道:“今日新来的两名女囚,是谁看押?”
李玉答:“哥说的可是与北胡世子同押的那对主仆?”
张猛接道:“那小姐着实可怜,受刺激后神志恍惚,时哭时叫,无人敢近前。席大娘说她遭了大罪,因有人使了银子,特意安排在靠里最整洁的那间。”
“我进去瞧瞧,你们帮着留意动静。”
“哥放心,有我们守着。”
踏进牢门,厚重砖墙霎时隔绝天光,唯余两侧火把摇曳照明。血腥气混杂着腐臭味扑面而来,田桕早已对此麻木,面无表情地向内行去。经过供奉狱神皋陶的神龛,他照例恭敬三拜。龛台旁便是第二道牢门,内里看守见田桕到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围拢上前。
一瘦削看守指着自己红肿脸颊愤愤道:“新来的北胡世子脾气极大,踹翻了我们好几个弟兄!若不是他自己走进监房,我们根本近不了身。头儿,这人关进来打不得骂不得,简直是位活祖宗!戴着二十斤镣铐还能身轻如燕,那气势活脱脱是个阎罗王,稍不留神就被他甩墙上挂着!”
“正是!我胳膊被他打折又随手接上,还附赠几个耳刮子,瞅瞅我这脸,我媳妇都快认不出了!”
田桕望着这群鼻青脸肿的属下,怒火中烧,暗想何等凶悍之人竟将弟兄们伤至这般模样,定要亲自会会。横竖女牢不便擅入,便将肩上包裹递给一矮个狱卒:“黑三,将这包裹交给席大娘,吩咐她送给新来那两名女子。”
黑三接过包裹,不解道:“头儿,那女子不是这阎王的相好么?怎的还给她送东西?”
话未说完,头上已挨了几记栗暴。他不敢再问,忙捂着头奔向女监。
田桕活动活动筋骨,在属下引路下大步迈向李桇领牢房。热血上涌间,早将叮嘱抛诸脑后,只想会会这名号称力大无穷之人。狱卒们见老大欲要出头,纷纷重振精神跟随在后,有的手提杀威棒,有的紧握钢刀。落在最后的两人互使眼色,吸取前番教训,取来墙上盾牌背好,急匆匆追上前去。
甲字号牢房,粗木栅栏悬着厚重铁锁,上方开有四掌宽的石窗,窗中铁棍交叉成“人”字形,既绝越狱之念,以示“囚”字之意。李桇领被关于此间并非刑部发善心,只因甲字房带窗,头顶灌入刺骨寒风,脚下青石泼水成洼,莫说安寝,立足之地亦难寻觅。此乃牢中私刑“湿布衫”,素日用于逼取银钱。冬日里即便不及北地严寒,一宿也非冻即病,故犯人常暗中行贿牢头,以求免此活罪。
李桇领虽穿着靴子,早已尽数浸透。他却浑不在意,仰首凝望窗外,心系云依依安危。闻得牢门锁响,亦不回首,直至田桕震声喝道:“你便是打伤狱卒的李桇领?听说你力大无穷,我要与你比试比试!”
李桇领不屑应答,依旧背身而立。田桕被其傲慢激怒,一招黑虎掏心直袭后心。李桇领敏锐察知掌风逼至,判准田桕站位,移步轻闪避开重击,瞬息已转至其身后。不待田桕合上惊愕的嘴,巴掌已掴在最近两名狱卒脸上。二人未及反应便结结实实挨了耳光,打得眼冒金星、踉跄难立,倒没忘了哀嚎两声。
李桇领此番杀鸡儆猴、敲山震虎,疾如迅雷,势不可挡。
田桕见手下挨打,比自受其辱更觉痛愤。他令众人后退,关闭牢门,独留自己与李桇领对峙。
“功夫不差啊,胡贼!爷爷方才轻敌了,再来!”
李桇领冷眼斜睨,见其虽孔武有力,出招却毫无章法,与之相斗犹如对牛弹琴,实不值一顾。“你可想清楚了,若狼狈相被外人瞧见,日后你还如何服众?”
田桕哪管这些,一心念着身为南吴子民,纵不能上阵杀敌,至少今日也要灭灭胡人威风。他摆开架势大吼一声,出拳虎虎生风、拳拳到肉,幻想着将李桇领打翻在地之景,心头便觉痛快无比。
门外狱卒纷纷为老大鼓劲助威:“老大,揍死他!”
“攻他下盘!”
“老大……”
不过三招两式,众狱卒已不忍再看,齐刷刷捂住双眼。唯那两名持盾者将盾牌塞进门缝,对趴在地上的田桕喊道:“老大,背上这个!他便打不着你,只剩挨打的份!”
“滚!当老子是乌龟么,背什么龟壳!”
田桕爬起身,衣衫尽湿,冷风一吹,不禁寒颤连连。
他心下暗服李桇领武功,自己连其衣角都未碰到,倒地大半是因被其轻功转得头晕,气急败坏胡乱出拳所致。
李桇领轻蔑道:“还打么?”
“打!为何不打?来,继续!”田桕冲欲闯入相助的手下厉声阻止:“都待好了!今儿个老子非要痛痛快快打一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