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子内页的字迹并非敬事房常用的那种规整划一的馆阁体,而是用一种略显潦草、飞扬跳脱,却又暗含某种独特规律的私人笔迹记录着一些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联的信息:
“甲子年腊月,幽州司马缺,王继忠,银三万两,羊脂白玉璧一双。”
“乙丑年三月,岭南盐铁转运副使缺,赵德柱,银五万两,东海夜明珠一斛。”
“丙寅年秋,江南织造局管事缺,钱四海,银八万两,前朝名画《春山行旅图》。”
“丁卯年夏,京畿屯田郎中缺,孙怀仁,银四万五千两,翡翠摆件‘福禄寿三星’……”
……
起初几页,沈娇娇看得有些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但当她耐着性子,连着翻看了十几页后,一个清晰而惊人的模式如同拨云见日般,赤裸裸地浮现在她眼前——时间、官职名称、人名、银钱数目、奇珍异宝的名称和数量!
这……这根本不是什么寻常记录,这分明是一本隐秘的卖官鬻爵的账本!
她的心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砰砰砰地狂跳起来,血液“轰”地一下全都涌上了头顶,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她强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手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起来。
她继续往下翻看,越看越是心惊肉跳!册子里记录的卖官行为,涉及的范围极广,从偏远州郡的地方官,到京畿要地的实权职位,从清水衙门的闲差,到油水丰厚的肥缺,应有尽有!涉及的银钱数目也从最初的几千上万两,一路飙升到后面的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两!而且,那些作为“添头”进贡的奇珍异宝,其名称和特性,多次与她之前翻阅萧烬记忆时,偶然瞥见的、关于谢慎私下里格外偏爱和收藏的某些物件高度吻合!
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卖官鬻爵!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谢慎,借助其掌控皇帝后宫事务、接近权力核心的便利,暗中编织的一张巨大无比的、进行权力寻租和利益输送的黑暗网络!他利用各级官员对升迁的渴望和对权力的追逐,疯狂敛财,中饱私囊,甚至极有可能借此来培植只效忠于他个人的庞大私人势力!
“我的老天鹅……哦不,老天子……”沈娇娇感觉自己的手抖得快要拿不住册子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小烬烬!你看到了吗?!大鱼!我们捞到了一条超级、超级肥的大鱼!谢慎这老阉狗,这胆子也忒肥了!他这是要把整个大雍朝的官场都当成他家的后花园来买卖啊!”
萧烬的意识在她发现账本内容的那一刻,就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如同拉满的弓弦。此刻,更是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杀意,以及一种被信任下属如此背叛、如此蛀空江山基业的巨大屈辱!
他一直知道谢慎贪权敛财,结党营私,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毒刺,却苦于没有确凿的、能一击致命的铁证,无法轻易动这条盘踞深宫多年、根系错综复杂的毒蛇。
万万没想到,这足以将其置于死地的关键证据,竟然会被沈娇娇以这种近乎儿戏、荒诞不羁的方式,从这最意想不到、也最是灯下黑的地方给翻了出来!
【冷静点。】萧烬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中剥离出来,声音在意识海里异常凝重、冰冷,如同淬火的寒铁,【将此册原样放回,务必恢复所有痕迹,不可留下任何被人察觉的蛛丝马迹。】
“啊?放回去?”沈娇娇一愣,大为不解,“为什么不直接拿走?这可是铁证如山!正好可以办了他,给你出气,也除了这个祸害!”
【打草惊蛇。】萧烬言简意赅地解释,带着帝王的审慎与谋略,【谢慎在宫中经营多年,党羽耳目众多,盘根错节。一旦他发现账本丢失,必会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代价销毁其他可能存在的关联证据,甚至可能会铤而走险,对朕不利。此刻,我们在暗,他在明。这份证据,是我们手中最利的暗器,需在最关键的时刻,予其致命一击。】
沈娇娇瞬间懂了。这是要玩一把大的,放长线钓大鱼,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争取一击毙命,连根拔起,不给他任何反扑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脏,依言行事。她小心翼翼地将账本按照记忆中的顺序和朝向放回小柜内。然后轻轻合上柜门,再次运起那点微弱的内力,尝试将锁芯内部震坏的部分勉强“贴合”回去,从外表看去,与之前并无二致。
她甚至记得用手帕细致地拂去柜门上可能留下的指印,又从旁边架阁上不起眼的地方,用手指抹了些许灰尘,均匀地、小心翼翼地撒在小柜的表面和锁孔周围,力求完美还原之前那副“被遗忘”的状态。
做完这一切精细的“扫尾工作”,她才感觉后背早已被一层冷汗完全浸湿,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刚才发现证据时的兴奋与激动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与寒意。这要是刚才弄出点大动静被守卫发现,或者留下什么痕迹被谢慎察觉……那后果,她简直不敢想象。
她不敢再多做停留,再次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昭阳殿,挥退所有值夜的宫人,沈娇娇才彻底放松下来,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宽大冰冷的龙椅上,感觉比连续批阅一整天那些之乎者也的奏折还要疲惫百倍。
“吓死宝宝了……简直像是在演谍战片……”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不过,太值了!太刺激了!小烬烬,这下你总算有办法收拾那个以前用铁链锁你、用针扎你的死太监了吧?!看他这次还不死!”
萧烬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意识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刚才那本账本所带来的巨大信息冲击以及后续一系列复杂而危险的谋划之中。
那账本上的每一个名字,每一笔款项,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向谢慎,也映照出朝堂的腐败与隐忧。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彻骨的杀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沈娇娇这误打误撞却立下奇功的复杂情绪:
【嗯。沈娇娇……此事,你……立了大功。】
虽然过程荒诞不羁,毫无章法,甚至堪称胡闹,但结果,却可能成为撬动整个朝局、铲除巨宦的关键支点。
沈娇娇得意地翘起了嘴角,方才所有的疲惫、紧张和后怕,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成就感。她甚至想哼首歌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