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深处,与其他牢房的污秽腥臭、绝望压抑截然不同,这一间显然被特意打理过。墙壁新刷了白灰,地面不见一丝杂物,甚至隐隐飘散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一张纹理细腻的紫檀木矮几摆在中央,上面放着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矮几旁,是一张铺着厚实锦缎软垫的藤椅,与这阴森之地格格不入。
废太后吕氏,便端坐于这张藤椅之上。
她身上穿着与其他囚犯无异的灰色粗布囚服,浆洗得有些发硬。已然花白的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不见半分凌乱。脸上虽失了往日精致的脂粉修饰,显得苍白而憔悴,眼下的乌青也清晰可见,但那双历经数十年权力倾轧的眼睛,此刻依旧沉淀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刻入骨髓的威仪与近乎偏执的高傲。
她的脊梁挺得笔直,肩膀舒展,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从容。仿佛身下坐的不是这囚牢之中的藤椅,而是她慈宁宫里那铺着明黄软褥、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凤榻。
她在用这最后一丝体面,维系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
“哐啷——嘎吱——”
沉重的铁链摩擦声在寂静的甬道中响起,格外刺耳。牢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逆着甬道里那仅有的、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一道挺拔的身影,裹挟着一身与这阴暗潮湿格格不入的明黄常服,步履沉稳地踏入牢房。
萧烬来了。
他没有穿戴那象征无上皇权的繁复十二章纹龙袍与冕旒,仅仅是一身料子寻常的明黄色常服,腰间束着玉带,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佩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胜利者的得意,也无复仇者的快慰,甚至连一丝常见的厌恶与恨意都寻觅不到,平静得如同千年不化的深潭之水,幽邃而冰冷。
他随意地抬了抬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跟随在他身后,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凌墨与其他两名侍卫,立刻躬身,无声且迅速地退至牢门外,并小心翼翼地将那扇沉重的铁门虚掩上,留出了一方绝对私密的空间,隔绝了内外。
牢房内,只剩下相对无言的两人,以及那跳跃的、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的烛火。
吕氏抬起那双依旧锐利、此刻却充满了戒备与审视的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干裂的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她惯有的、带着三分轻蔑与七分讥诮的弧度,声音因缺水而略显沙哑,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那种居高临下的腔调。
“皇帝陛下今日怎么忽然得了闲暇,纡尊降贵,来探望哀家这个即将赴死的阶下囚了?是来亲自监刑,确保万无一失?还是……想来看看哀家如今是如何的落魄狼狈,如何的摇尾乞怜?” 她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针,试图刺破对方那令人不安的平静,找回一丝熟悉的、相互攻讦的节奏。
萧烬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那充满敌意与挑衅的话语,甚至没有将目光在她那双写满了怨毒与不甘的眼睛上过多停留。他自顾自地、步履从容地走到那张紫檀木矮几旁,目光扫过几面上那套素净的白瓷茶具,以及旁边那个正散发着微弱热气的小巧红泥茶壶。
他姿态随意地撩起常服的下摆,竟直接在矮几对面、一个看起来颇为简陋的灰色蒲团上坐了下来,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的勉强或作态,仿佛他今日前来,真的就只是为了与一位故人,在这特殊的环境里,品一品茶,闲话几句家常。
他伸出骨节分明、修长而稳定的手,提起那只尚有余温的红泥茶壶,壶嘴微倾,一道清亮琥珀色的水线注入两只素白瓷杯之中,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
茶汤色泽清冽,热气袅袅升腾,在昏黄的烛光下氤氲开一片淡淡的白色水雾,同时,一股清雅的、带着微苦回甘的茶香在狭小的牢房内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那若有若无的霉味。
他将其中一杯斟至七分满的茶,轻轻推至吕氏面前的几面上。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那张强自镇定的脸上,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用的却是那个久远到几乎令人恍惚的旧日称呼:
“母后,”他唤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问候晨安,“还记得朕六岁那年,生辰之日吗?”
吕氏交叠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布满细密皱纹的眼角猛地一抽搐。她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刺中。她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萧烬前来可能发生的场景——或许是疾言厉色的斥责,或许是冷酷无情的羞辱,或许是带着刽子手前来监刑,甚至可能是亲自手持利刃报复……她准备好了应对所有的狂风暴雨,所有的恨意滔天。
唯独,
唯独没有料到,他会以这样一个平淡得近乎诡异的问题作为开场。这感觉,如同积蓄了全身力气准备迎接重击,却一拳打在了空处,让她瞬间有些失措。
萧烬似乎并不需要,也不期待她的回答。他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清茶浮沉的嫩绿芽尖上,仿佛真的陷入了某种遥远而缥缈的回忆之中。他的声音变得轻缓,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近乎温柔的语调,继续述说:
“那日,御膳房照例呈上了满满一桌的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应有尽有。可您……您却偏要屏退左右,亲自去了小厨房。您说,民间孩子过生辰,都要吃一碗娘亲亲手做的长寿面,图个吉利。”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碗面的具体滋味,“面……揉得似乎不算太筋道,有些软了;汤头也略微咸了些;那颗寓意圆满的荷包蛋,边缘也煮得有些破损,形状不算好看……”
他的语气里没有指责,没有讽刺,只有一种纯粹的陈述。
“可是,”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吕氏脸上,那目光里没有积年的恨意,没有压抑的怨怼,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抽离了所有个人情感的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无关紧要的往事,“朕当时觉得,埋头吃得很香。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一碗面。”
“您当时就坐在朕旁边,看着朕一口一口吃完,然后拿出您随身带着的、绣着兰草的素白绢帕,小心翼翼地给朕擦去嘴角沾着的油渍。您笑着,眼角的纹路都舒展开来,对朕说:‘本宫的烬儿,吃了这碗面,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
吕氏那一直紧握着藤椅扶手、用以支撑身体和尊严的手,指关节猛地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起来。那段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记忆,早已被她刻意地、深深地掩埋在后来无数权力倾轧、阴谋算计的污浊泥沙之下,此刻却被萧烬用这样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慌的方式,如此清晰、细致地翻捡出来,连带着彼时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在意过的、属于“母亲”的、真实的温情脉脉,像一根在炭火中烧得通红、淬了冰的细针,猝不及防地、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她早已被权力和欲望打磨得冰冷坚硬如铁石的心脏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