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廷玉的清醒,像一块巨石投入黑云涧沉寂的水潭,激起的涟漪无声却深远。洞内压抑的焦虑似乎被戳破了一个口子,但随之涌入的,是更复杂的暗流。
他依旧虚弱,靠在草垫上,脸色灰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显然伤及了肺腑。但那双眼睛,一旦睁开,便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像鹰隼般扫过洞内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水军的箭。”他重复道,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像淬了冰。
我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无需多言,我们都明白这三个字的分量。那不是寻常的遭遇战,是一场针对性的、带着灭口意味的杀局。梁山内部,有人不想让我们活,甚至可能……不想让孙立顺利“招安”。
“石彪,”栾廷玉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汉子,“昨日埋伏,除了龚旺的旗号,可还见到其他标识?听到什么特别的话?”
石彪皱眉回想,摇头道:“冲杀太快,只听得一片喊杀,未见别旗。倒是有个使双刀的矮壮头目,嘴里不干不净,骂咱们是……是‘栾秃驴的残党’,叫嚣着要拿咱们的人头去……去请功。”
“栾秃驴?”我心头一跳,这是极为侮辱的称谓,带着强烈的个人恩怨色彩。
栾廷玉眼底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金眼彪’施恩。早年他兄长‘矮脚虎’王英在江湖上与我有些旧怨,栽过跟头。看来,这次他是公报私仇来了。”
王英的兄弟?我立刻想起那个被俘的矮脚虎。线索似乎串起了一些,但似乎又更复杂了。施恩是宋江的嫡系,他的出现,是宋江的意思,还是他借题发挥?
“教师,”李教头忍不住插话,语气沉重,“若真是水军插手,又与施恩这等狠角色勾结,只怕……孙立也未必能完全掌控局面。咱们困守在此,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洞内气氛瞬间凝重。孙立的态度本就暧昧,若再有内部其他人作梗,我们的处境确实危如累卵。
“鳖?”栾廷玉冷笑一声,牵动伤口,咳嗽了几下,才缓过气,“谁是鳖,还未可知。”他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三娘,你怎么看?”
他将问题抛给了我。洞内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聚焦。我知道,这不仅是在问对策,更是在试探我,也是在众人面前确立我“主事者”之一的地位。
我沉吟片刻,梳理着思绪。不能乱,越是绝境,越要冷静。
“第一,固守。黑云涧天险尚在,粮草虽紧,尚可支撑半月。需立即加派暗哨,扩大警戒范围,尤其要盯住水源和可能被攀爬的崖壁。”我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第二,清内。昨日遇伏,时机地点如此精准,恐非偶然。涧内人员,需再行甄别,尤其是近期与外界有过接触者。”我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有内奸。
李教头和石彪脸色顿变,互看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怒。栾廷玉则微微颔首,示意我继续。
“第三,”我深吸一口气,“主动。我们不能坐等梁山内部纷争结果。需设法与外界联络,至少……要弄清楚,想让我们死的,究竟是谁,以及,有没有人……想让我们活。”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宋江的“招安”之议,或许并非铁板一块。若能找到主和派,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栾廷玉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明白了我的暗示。“联络?如何联络?派谁去?”
这正是最难的一步。派出去的人,必须是绝对的心腹,且有能力穿过梁山的封锁线。
就在这时,洞口负责警戒的顺子快步进来,脸色有些奇怪,手里捧着一小块沾着泥污和暗褐色血迹的灰色粗布。“姑娘,教师!在涧后那条隐秘取水的小径旁,发现了这个,像是被石头压着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布条上。布条很普通,像是从 衣襟上撕下的,但那暗褐色的痕迹,分明是干涸的血迹!布条边缘,似乎用木炭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图案——像是一道水波纹,旁边打了个叉。
水波纹?叉?
洞内一片死寂。这绝不是我们的人留下的信号!
“什么时候发现的?周围可有脚印?”栾廷玉厉声问,试图坐起,却又引发一阵剧烈咳嗽。
“就刚才,属下例行检查时发现的。脚印很杂乱,被雨水冲过,看不清了。”顺子回道。
我接过布条,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布料和已经发硬的血迹,心中念头飞转。血书?警告?还是……嫁祸?这图案又代表什么?水波纹是暗示水军?叉是代表死亡或否定?
是谁?在梁山严密封锁下,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东西送到我们眼皮底下?是敌是友?
“教师,”我将布条递到栾廷玉眼前,“这图案,你可认得?”
栾廷玉凝神看了半晌,眉头紧锁,缓缓摇头:“似是而非……不像江湖上常见的记号。”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疑虑,“要么是故布疑阵,要么……是极秘密的联络方式。”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却像一根刺,扎进了每个人心里。内奸的阴影,梁山内部的迷雾,让这原本就逼仄的山洞,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压抑。
“石彪,”我沉声道,“加派双岗,所有进出人员,包括取水、采药,必须两人同行,互相监察。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来报!”
“是!”石彪领命,快步而出。
我看向栾廷玉,他也正看着我,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与决绝。前方的路布满荆棘,杀机四伏,但我们已无退路。
“当务之急,是先治好你的伤。”我收回目光,对张嫂吩咐,“药煎好了吗?端过来吧。”
洞内弥漫起浓重的草药苦味。我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小心地喂给栾廷玉。他配合地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权衡。
我知道,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的栾廷玉,和必须带领众人求生的我,之间那种微妙而脆弱的同盟关系,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血布条和潜在的内部危机,进入一个更复杂、也更危险的阶段。
而那块染血的布条,就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它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黑夜还很长,洞外的危机,洞内的猜疑,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