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工地的喧嚣已持续了五个昼夜。晨雾被夯土的闷响撕裂,山谷中回荡着铁镐凿石、号子嘶吼的交响。三千余人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在这片正在重塑的土地上,一寸一寸地垒筑着生存的希望。
我站在内城基址的高岗上,远眺这幅壮阔的画卷。五日前还只是杂草丛生的谷地,如今已被纵横交错的基槽勾勒出宏伟的轮廓。但就在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之下,无形的暗流正在涌动。
“三娘。”栾廷玉踏着露水而来,甲叶上沾着晨雾与尘土,神色沉静,眼中却锐利如鹰。
“有动静?”我问,目光仍扫视着下方。东区,数十座新式砖窑冒出滚滚浓烟,那是沈括改良后的“双烟道回风窑”,出砖效率据说能提升三成。工匠们正从窑中取出新烧的青砖,码放整齐,准备用于城墙外砌。
“西面,老鸦岭。”栾廷玉压低声音,“那批骑手又出现了,已窥探整日。人数增至二十余,装备精良,举止有行伍气,绝非寻常草寇。”
“绘图了?”
“绘了。地形、工事、人流,皆在窥探之列。”栾廷玉眼中寒光一闪,“已派‘獠牙’尾随,务必摸清其来路。”
我点头,目光落向正在夯筑的城墙基址。那里,李老七正赤膊站在半人高的土墙上,手持水平尺,仔细测量每一层夯土的平整度。按照我前日交代的新法,这城墙的构筑已与往日不同。
“城墙进度如何?”我问。
“按三娘的新法,内、外两道石墙已起基,中间填土夯实。”栾廷玉指向下方,“只是这‘水泥砂浆’耗费极大,沈先生已催了三次,石灰、河沙供应吃紧。”
“再紧也要供上。”我斩钉截铁,“走,去看看。”
我们走下高岗,穿过喧嚣的工地。热浪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在一段已筑起半人高的城墙前,沈括正与几个老石匠激烈讨论。见我到来,他连忙迎上,脸上被烟火熏得发黑,眼中却闪着光。
“当家来得正好!”他指着那段墙体,“按您说的‘堡坎’之法,内、外两道石墙已砌至三层。只是这水泥砂浆的配比,还需斟酌——石灰、黏土、细沙,若比例不当,凝结后易裂。”
我走近细看。这段城墙的内外两面,是用开凿规整的石块垒砌,石块之间以灰白色的水泥砂浆填缝、粘合,异常坚固。两道石墙之间,约三尺宽的间隙,正由民夫填入层层筛选的黄土,再用夯锤层层夯实。已有完工的墙段表面,工匠正用木板将更细腻的水泥砂浆抹平,形成光滑坚硬的表面。
“沈先生以为,当前配比有何问题?”我问道。
沈括从怀中掏出一块已凝固的砂浆样本,边缘有细微龟裂:“您看,表面干得太快,内里未凝实时,表面已开裂。在下思忖,是否可掺入少量糯米浆?或是调整石灰煅烧的火候?”
“可试。”我点头,“糯米浆代价太高,先试调整石灰。另外,卵石收集得如何?”
“已按您吩咐,在河滩设点,妇孺老弱皆可捡拾卵石换取工分,现已堆积如山。”沈括指着远处如小丘般的卵石堆,“只是,这卵石当真比碎石好用?”
“自然。”我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卵石,光滑圆润,“卵石形状圆滑,与砂浆结合更密实,且取之不尽。砌墙时,大石为骨,中小卵石与砂浆填充空隙,层层浇筑,凝结后浑然一体,远比单纯夯土或干砌石墙坚固。”
我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此法施工快。石墙与夯土可同时进行——两面石墙砌起一层,中间立即填土夯实,再砌上一层。如此循环,进度可快一倍。表面再抹水泥砂浆,风雨不侵。”
沈括眼中光芒大盛,击掌道:“妙极!如此构筑,墙基深厚,墙面光滑难攀,中间夯土可消解冲力,当真固若金汤!只是……”他面露难色,“水泥耗费实在惊人。按此进度,现存石灰撑不过十日。”
“石灰我来解决。”我转向栾廷玉,“教师,西山那处石灰岩矿,开采进度如何?”
“已加派三队人手,昼夜开采。但运输艰难,山路崎岖,牛车难行,全凭肩挑手扛,效率低下。”栾廷玉沉声道。
“开凿简易滑道,以竹筐盛石,顺坡滑下。再于山下建临时煅烧窑,就近处理,可省七成运输之力。”我当即决断,“此事交由李老七督办,三日内我要见到成效。”
“诺!”栾廷玉领命。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民夫围成一圈,中间有人倒地不起。我们疾步赶去,见是个瘦弱少年,面色苍白,口唇干裂,已是昏迷。老军医的徒弟正掐其人中,喂水。
“怎么回事?”我蹲下身。
“累脱了力,加上日头毒,中了暑气。”年轻的医徒擦着汗,“这已是今日第八个了。”
我看着少年稚嫩却布满茧子的手,心头沉重。他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要承担如此重劳。
“抬到阴凉处,用湿布敷额,喂些盐水。”我吩咐道,随即起身,对闻讯赶来的该段工头道,“日后未满十六、年过五十者,不得分配夯土、采石等重役。可安排捡拾卵石、输送食水等轻省活计,工分折半,但务必保证休息。”
工头连声应下。周围民夫闻言,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有感激,有动容,也有愈发坚定的光芒。
离开这段城墙,我们走向工匠区。这里叮当声不绝于耳,空气灼热。沈括改良的砖窑旁,新出窑的青砖正被一车车运往工地。几个匠人围着一台简陋的“吊杆”——以杠杆原理制成的起重装置,试图将一块巨大的条石垒上墙基。
“慢!向左半寸!”沈括高声指挥,神情专注。
条石缓缓落下,严丝合缝。匠人们发出欢呼。沈括抹了把汗,转头见我,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当家,这吊杆甚是好用,省力不少。只是绳索磨损太快,需寻更韧的材料。”
“可用浸油麻绳,或尝试以竹篾编索。”我提议道,“另外,城墙转角、城门处,需用更大更规整的条石,以‘丁顺交错’法砌筑,增强承重。”
“丁顺交错?”沈括疑惑。
“即一层条石长边向外,下一层则短边向外,如此交错,可令墙体咬合更紧,不易崩塌。”我以石代笔,在地上简单画出砌法。
沈括俯身细看,片刻后恍然大悟,眼中尽是钦佩:“原来如此!三娘于营造之道,竟有如此造诣!此法若成,城门箭楼亦可筑得更高更稳!”
我们正讨论间,一阵急促马蹄声自寨门方向传来。猴子浑身尘土,几乎是滚下马背,踉跄冲至面前,脸色难看至极:
“姑娘,探清了!那伙人……在老鸦岭南面四十里废弃炭窑落脚!他们不是梁山的人——”
他喘了口气,一字一句道:
“是郓州府的厢军!带队的是个都头,姓黄!他们在等——等援军!至少还有两百步卒,已在四十里外扎营!”
栾廷玉瞳孔骤缩。我心头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
官府,终于按捺不住了。
而且,一来便是精锐厢军。他们显然不满足于窥探,而是在集结力量。
“援军何时能到?”我问,声音平静,自己都惊讶于这份平静。
“最迟明日正午!”猴子急道,“他们还带了……攻城的器械!云梯、撞木,都看见了!”
工地上的号子声、夯土声,在这一刻仿佛遥远了。夕阳将城墙的阴影拉得很长,像一道即将合拢的包围圈。
我望向那段已筑起一人高的新城墙。石墙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水泥抹面平整如镜。它还不够高,不够长,但它代表着一种可能——一种不同于被动挨打、据险死守的可能。
“教师,”我转身,看向栾廷玉,“城墙今夜能砌多高?”
栾廷玉目测片刻,斩钉截铁:“若全力赶工,现有段落,可再起三尺。但新开段落,恐难成型。”
“三尺……够了。”我望向西南方,老鸦岭的方向隐在暮色山影后,“传令:所有工地,今夜挑灯夜战。加高城墙。将库存的‘震天雷’全部运上墙头。‘獠牙’全体,携强弓劲弩,上墙戒备。”
“另外,”我顿了顿,声音转冷,“将关押的那七个细作,拖到黑风隘城门外外,当众处置。让所有人都看看,也让那些窥探的眼睛看看——”
“犯我黑风隘者,是何下场。”
残阳如血,映在尚未完工的城墙上,也映在每个人凝重的脸上。号子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有力。
城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地长高。
而距离敌人到来,只剩最后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