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五日。
清晨,当初升的日头跃出东面山脊,将金辉洒向黑风隘时,一股不同于往日的热浪,已在山谷间悄然涌动。这热浪,并非全然来自日渐酷烈的暑气,更源于一种压抑不住的、发自肺腑的欢腾。
我站在内城城楼最高处,凭栏远眺。脚下,是已然巍然矗立、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冷硬光泽的完整内城。墙高壕深,敌楼雄峙,再无半月前那般处处脚手架林立的忙乱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威严。这座凝聚了无数心血与期望的坚城,终于彻底落成。
视线越过内城墙头,向外延伸。西、南两侧,新筑的外城墙已夯起近一丈高,民夫们如蚁群般在墙体上忙碌,号子声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昂扬之气。更远处,原本荆棘遍布的山坡谷地,已被规整成一片片望不到边的田垄。四万亩!这个数字,在月前还只是图册上一个近乎奢望的规划,如今却已真真切切地铺陈在天地之间。嫩绿的粟苗破土而出,在阳光下伸展着柔弱的叶片,如同为苍黄的大地铺上了一层浅浅的碧色绒毯。
播种,完成了。就在昨日黄昏,最后一块坡地也撒下了希望的种子。
“成了……真的成了……”身旁,传来孙头哽咽的喃喃自语。这位老农出身的屯田管事,此刻竟像个孩子般用粗糙的手背擦拭着眼角。他身旁的许多老农亦是眼眶发红,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乱世荒山,开出这四万亩良田,播下这般规模的粮种,意味着什么。那是活下去的根,是未来的指望。
栾廷玉今日卸了臂缚,虽动作仍有些僵硬,但背脊挺得笔直,与我并肩而立。他目光扫过内城、外郭、远山田垄,冷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慨然:“内城固若金汤,外城初具规模,四万亩良田播种毕……三娘,黑风隘,总算有了一块像样的立足之地了!”
我微微颔首,心中亦是心潮澎湃,却强自抑制着。作为主导这一切的人,我比谁都清楚这“像样”二字背后,是怎样的艰辛、冒险与殚精竭虑。从扈家庄破家逃亡,到如今拥城据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此刻,看着这初具规模的基业,一种强烈的成就感与守护欲油然而生。这不再仅仅是求生的挣扎,而是真正可以称之为“事业”的起点。
“全赖诸位同心戮力,将士用命,方有今日。”我轻声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核心几人的耳中。
沈括抚须点头,眼中闪烁着技术者特有的满足光芒:“城墙合龙,水利贯通,秧苗入土……天地人三才,至此方算初步调和。接下来,便是精心养护,以待秋收了。”
赵三脸上洋溢着笑意:“仓中存粮尚可支撑两月,待秋粮入库,便可大大缓一口气。商队新采买的牲畜家禽也已陆续入栏,假以时日,肉食亦可渐丰。”
正当众人沉浸在喜悦之中,一骑快马自北面山道疾驰而来,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马上骑士浑身尘土,却精神抖擞,直冲内城而下,片刻后,猴子略显疲惫却兴奋异常的身影便出现在敌楼之上。
“姑娘!教师!各位!回来了!第一批‘山货’,运回来了!”猴子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他身后,几名“獠牙”队员押送着数辆覆盖着厚布的大车,缓缓驶入内城专辟的货场。
众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几辆大车。我快步走下城楼,来到货场。猴子一把掀开车上苦布,露出下面一个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麻袋。他解开一个麻袋口,抓起一把灰白色的结晶颗粒。
不是硫磺,也不是硝石,而是——盐!雪白、细腻的山盐!
“野人沟那边,猴子带人勘验矿脉时,意外发现了一处浅层岩盐矿脉,品位极佳,且易于开采!”猴子激动地解释,“猴子哥当机立断,一边派人继续深入探查硫磺硝石主矿,一边组织就地开采岩盐!这第一批,足有五千斤!后续还能源源不断运来!”
盐!在这时代,是与粮食同等重要的战略物资,更是硬通货!黑风隘此前用盐,全靠商队冒险外出换取,量少价昂,制约极大。如今有了自己的盐源,不仅意味着食物调味、腌制保存不再受制于人,更意味着一项稳定且宝贵的财源!
“好!好!好!”栾廷玉连说三个好字,虎目生光。赵三更是喜形于色,抚摸着盐袋如同抚摸珍宝。沈括蹲下身,仔细察看盐的品质,连连点头。
“猴子辛苦了!驻守矿点的弟兄们辛苦了!”我重重拍了拍猴子的肩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硫磺硝石虽更重要,但开采冶炼复杂,非一时之功。这岩盐矿的发现,简直是天降横财,解了燃眉之急,大大增强了黑风隘的物资底气和独立性。
“传令!”我转身,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悦,“今日,全寨歇工一日!开内仓,取酒肉,设宴!庆祝内城竣工、春播功成、喜迎盐归!所有人,无论新老,皆可饱食!”
命令如风般传遍全寨。霎时间,欢呼声如同山崩海啸,从内城到外郭,从田垄到工地,席卷了整个黑风隘!压抑了太久的艰辛、恐惧与期盼,在这一刻尽数化为震天的欢腾。
夜幕降临,内城校场、外城空地、乃至田边地头,处处燃起篝火。大锅炖着难得的肉食,新蒸的粟米饭管饱,甚至每人还分得了一小碗浊酒。人们围坐在一起,大声谈笑,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端着酒碗,与栾廷玉、沈括、赵三、孙头、李老七、吴用、关窑工等核心人物,走遍各处,向辛苦劳作的寨民、军士、匠人们敬酒。看着这一张张被火光映红的脸庞,看着这座在乱世中顽强生长起来的山寨,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欣慰,有自豪,更有沉甸甸的责任。
“诸位!”我登上内城城墙,运足中气,声音在夜色中传开,“今日我等在此欢庆,庆的是我们亲手筑起的坚城,播下的种子,运回的希望!但这并非终点!城外虎狼环伺,前程依旧艰险!望我等同心同德,守住这家园,开创更好的日子!”
“愿随姑娘(头领)共进退!”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震四野。
火光跳跃,映照着坚硬的城墙和人们充满希望的眼睛。这一刻的欢庆,是对过往艰辛的告慰,更是对未来的誓师。黑风隘,这艘在风浪中艰难启航的船,终于有了像样的龙骨与风帆。而接下来的航程,必将面对更汹涌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