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亲王府一连数日人声马嘶,慕珩与镇北侯周达几乎住在了城北大营,日夜点校兵马,核查粮草辎重。军帐中灯火常明至深夜,地图铺了满案,北境山川地势、东川冰原要塞,皆需细细推演。蓝鸢则在后院带着丫鬟仆从整理行装,冬衣、药材、御寒之物装了数十箱,更将药庐中珍稀的解毒丹、护心丸尽数带上。
这日清晨,王府门前忽然传来一阵清脆銮铃声响。门房急急来报,竟是西陵太子万俟澈与婉婉公主到了。
众人迎至前厅,只见万俟澈一身鹅黄锦缎长袍,领口袖缘绣着玄鸟暗纹,玉冠束发,眉宇间往日的阴郁被一种明朗的意气取代,仿佛挣脱了无形枷锁。他身侧,万俟婉婉穿着淡紫襦裙,外罩银狐坎肩,灵动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王府陈设,比起从前那个怯懦的小公主,如今多了几分沉稳与神采。
万俟澈的目光穿过庭院,瞬间定格在那抹立于廊下的红衣身影上——
“灵双。”
蓝灼闻声回头,火红的裙裾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划出一道灼目的弧线。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微微发亮的眼眸泄露了心绪。
万俟澈哪里还按捺得住?他大步流星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便将人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分离与担忧都揉碎在这一抱里。
“咳。”慕珩清了清嗓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带着调侃,“万俟兄,这光天化日,我们可都还在呢。”
万俟澈恍若未闻,只将脸埋在蓝灼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她身上特有的、如同炽焰边缘般清冽又灼热的气息。直到蓝鸢笑着上前,轻轻拉了拉慕珩的衣袖,低声道:“你就别杵在这儿惹人眼了。”又转身温言对婉婉道:“婉婉一路辛苦了吧?随我去花厅歇歇,用些茶点。”
万俟婉婉乖巧应声,随蓝鸢去了。庭院里便只剩下那对相拥的人。
良久,万俟澈才略微松开手臂,却仍圈着蓝灼的腰,低头看她:“信上说你要去东川,我便一刻也待不住了。”他琥珀色的右眼里映着她的模样,“西陵的事已安置妥当,婉婉的祭祀之力也需历练。灵双,这次你别想甩开我。”
蓝灼别开脸,耳根微红,声音却还是淡淡的:“谁要甩开你了?是你自己来得慢。”
午膳设在王府暖阁,众人围坐一桌。慕珩执盏,看向万俟澈:“万俟兄此次前来,是专程为送行,还是另有要事?”
不等万俟澈开口,蓝灼已放下筷子,坦然道:“是我传信让他们来的。东川恶灵之事,恐与西陵玄鸟怨灵同源,事关四境安宁,非一国一族之事。西陵既已承火凤净化之恩,于情于理,都该出一份力。”
慕珩闻言,眼中掠过赞许,举杯笑道:“如今的灼儿,思虑周详,果决明断,颇有你阿姐当年的风范了。只是此行艰险异常,冰原苦寒,恶灵诡谲,诸位当真决定同行?”
万俟澈朗笑一声,异色双瞳精光流转:“世人皆道我西陵秘术阴诡,太子万俟澈更是凶戾之名在外。对付那等魑魅魍魉,岂非正合我用?”他语气傲然,却带着一股坦荡的担当。
万俟婉婉也轻声而坚定地道:“婉婉蒙先祖庇佑,得承祭祀之力,不敢忘救济苍生之责。愿随阿兄、灼姐姐,诸位同行,略尽绵薄。”
蓝灼直接举起面前酒杯,目光扫过众人:“我愿同往。”
慕珩心中蓦地一热。他自幼在宫中如履薄冰,在军中凭实力挣得威望,看似拥趸众多,却鲜少有这般毫无利害算计、只因信念与情谊便愿并肩赴险的同伴。他亦举杯,声音沉厚有力:“好!得诸位同行,是慕珩之幸,亦是大祈之幸。此杯,敬同舟共济,敬此去——必胜!”
“必胜!”几只酒杯在空中轻碰,清冽酒液荡漾,映着每一张年轻而坚定的面孔。
慕珩的目光最后落在身旁的蓝鸢脸上。她正温柔地望着他,眸中似有清泉流淌,无声却有无尽力量。他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连忙仰首饮尽杯中酒。桌下,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悄然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握住。
这一夜,暖阁内灯火温暖,谈笑风生。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真正的同伴与盟友。
然而,同一轮明月下,暗流正在截然不同的地方涌动。
上官府邸最深处的书房,帘幕低垂,隔绝了一切光线与声响。慕凌一身不起眼的深灰棉袍,悄然潜入。
上官钦坐在太师椅上,指尖缓缓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昏黄的烛光将他半张脸映得晦暗不明。
“凌儿,一切如我们所料。”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老谋深算的平静,“慕珩挂帅出征,慕川留守京城。分而击之,千载难逢。”
慕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您的意思是,在北行的路上就……”
“东川北境,万里冰原,路途迢迢。”上官钦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风雪、迷途、粮草不继、遭遇‘流寇’……或者,干脆是‘恶灵突袭’。意外嘛,在那种地方,太容易发生了。”他抬起眼,目光如毒蛇,“何况,西陵那位太子竟也掺和进来。宁儿惨死西陵的账,正好一并清算。”
慕凌露出兴奋而残忍的笑容:“外祖父高见!就让慕珩和他那些‘同伴’,一起葬身冰原,尸骨无存!”
“人手要精,痕迹要净。”上官钦将印章重重按在桌上拟好的密令上,“通知我们在北境那条线上的‘影子’,该动一动了。”
两日后,京城开始飘起细密的雪粒子。
慕清好不容易求得出宫许可,乔装成寻常官家小姐,在“醉月楼”雅间等到了蓝灼。
一见面,她便急急拉住蓝灼的手:“灼姐姐,你一定要去吗?东川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骇人,我实在放心不下!我……我也跟你去吧!我能帮忙!”
蓝灼反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放缓:“清儿,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此去绝非游历,冰原酷寒,恶灵凶残,非你所能承受。你留在京城,稳住后方,便是最大的助力。”她看着慕清忧虑的眼睛,难得柔和了神色,“放心,我会平安回来。倒是你,宫中步步惊心,万事小心。”
慕清知道蓝灼决定的事从无转圜,强忍担忧,重重点头:“灼姐姐也要万事小心。我……我等你回来。”两人说了许多体己话,直至宫门下钥时辰将近,慕清才依依不舍地戴上帷帽,匆匆离去。
三日后,出征吉时。
天色未明,整座京城却已苏醒。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送行的百姓,鸦青色的天幕下,雪花纷纷扬扬。
城北大营,十万将士甲胄分明,肃立雪中,呵气成霜,鸦雀无声。玄色“慕”字帅旗与赤底金龙的皇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慕珩一身玄铁麒麟铠,外罩墨黑绣金蟠龙斗篷,立于点将台上。身侧,周达银甲红缨,神色肃穆,时帆亦在其侧,蓝鸢与蓝灼皆换了利落的骑装,外披厚实斗篷,立于将领队列之前。万俟澈与婉婉亦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气质迥异却并肩而立。
钟鼓齐鸣,号角长嘶。
慕珩接过天子亲赐的虎符帅印,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军队,声震四野:“出征——!”
“吼!吼!吼!”十万将士以戟顿地,吼声震天,压过了风雪呼啸。
大军开拔,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缓缓涌出城门,踏上北上官道。马蹄踏碎积雪,车辙碾过冻土,绵延数里,旌旗蔽空。
蓝鸢策马行在慕珩侧后方,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京城轮廓。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踏上母亲纪清一的故乡,也是那位曾赠她冰魄石,对她百般呵护的东川国主纪寒川的国土。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前往。而遥远的东川北国王宫中,那个左颊带着冰棱疤、拥有永冻之瞳的君主,恐怕也从未敢奢望,此生还能在她踏上他的土地。
风雪愈急,前路茫茫。征途伊始,而暗处的箭矢,已然搭上了弓弦,瞄准了这支浩浩荡荡北去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