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毒之计虽未能一举摧垮萧县,却也如附骨之疽,持续消耗着守军的元气与意志。城内病患虽未再大规模增加,但已有数千士卒丧失战力,更多的则是处于虚弱状态,城头巡逻的身影都显得步履蹒跚。木柴的消耗更是惊人,为了煮沸全城用水,城外山林被砍伐一空,城内储备亦在飞速减少,严寒的冬日里,取暖都成了奢望。一种由内而外的疲惫与绝望,如同湿冷的雾气,渗透进萧县的每一个角落。
钟离昧稳坐钓鱼台,他不再急于发动大规模进攻,只是保持着紧密的围困,并时不时以小股部队进行骚扰,进一步疲惫守军。他在等,等萧县自己从内部崩溃,等那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然而,他低估了韩信稳定军心的手腕,也低估了墨雪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更低估了这座城池在绝境中迸发出的韧性。
行辕之内,炭火微弱,韩信与蒯彻、孔聚围坐在一张简陋的舆图前,三人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晦暗不明。
“军中可用之兵,已不足八千,且多有病弱。井水日渐枯竭,木炭存量……仅够五日之需。”孔聚的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忧虑。
蒯彻抚须沉吟,目光锐利:“钟离昧按兵不动,意在耗垮我军。然,久守必失。大将军,需思破局之策,或……早做最坏打算。”
最坏的打算,自然是城破。但这话,蒯彻没有明说。
韩信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睢水上游,那个钟离昧可能投毒的区域。“被动挨打,非我韩信风格。钟离昧断我水源,投毒害我军民,此仇,岂能不报?”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火焰:“他欲耗我,我偏要逼他动!传令陈胥,游骑放弃袭扰,全部撤回,补充休整。另,从尚有战力的士卒中,遴选五百敢死之士,由李谈副将高邑统领!”
高邑,正是之前被派往汝阴潜伏的那位沉稳将领,因其任务尚未启动便被召回,一直作为预备将领待在萧县。
“大将军!”高邑踏步而出,抱拳待命。
韩信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给你五百人,携带所有剩余的火油、硝石、引火之物,于今夜子时,自东南角秘密缒城而下!目标,不是楚军大营,而是睢水上游,楚军可能的屯驻点、以及其伐木取薪的林地!给我放火!烧!烧得越大越好,越旺越好!我要让钟离昧也尝尝,后方不稳、资源被焚的滋味!”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断我水源,我焚你粮草薪林!
“末将领命!”高邑眼中闪过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此去九死一生,你可能回来?”韩信沉声问道。
高邑坦然一笑:“为大将军,为淮泗,死得其所!”
“好!若能归来,本将军为你请首功!”韩信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天。
子时刚过,萧县东南角,数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顺着绳索滑下城墙,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高邑率领五百敢死队,人人背负火油罐、硝石包,口衔枚,马裹蹄,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沿着熟悉的小径,直扑睢水上游。
他们避开了楚军主要的巡逻路线,专走险僻山路。两个时辰后,抵达预定区域。果然,这里有一处楚军的小型营地,约数百人,负责看守伐木场和监控上游水道。更远处,是大片被砍伐后堆积如山的木材,那是楚军自己取暖和打造器械所用。
“动手!”高邑低喝一声。
敢死队立刻分为数股。一股精锐摸向楚军营地,用弩箭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哨兵,随即猛地将火油罐掷入营帐,点燃引火之物!另一股则扑向堆积的木材,将火油泼洒上去,硝石助燃!
“敌袭!”
“着火了!快救火!”
楚军营地瞬间大乱!火焰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点燃了营帐,引燃了木材堆!冲天的火光撕裂了夜幕,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如同狼烟!
高邑见目的达到,毫不恋战,立刻下令撤退。五百人如同来时一般,迅速隐入黑暗,向着萧县方向疾驰。
然而,他们的行动还是被附近的楚军游骑发现。很快,大队楚军骑兵呼啸着追来!
高邑率部边打边撤,利用地形层层阻击,但楚军人数众多,死死咬住不放。撤退途中,不断有敢死队员中箭倒下,或为了断后而主动迎向追兵,血战至死。
当高邑带着仅存的两百余人,浑身浴血地逃回萧县城下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城头守军放下吊篮,将他们一个个拉上城去。高邑是最后一个上城的,他回望来路,那里火光仍未熄灭,而跟他出城的五百兄弟,已大半永眠于那片燃烧的土地。
“大将军……任务……完成了……”高邑身上数处创伤,说完这句,便力竭倒地。
韩信亲自查看其伤势,命人全力救治。他站在城头,望着远方那映红天际的火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
这把火,烧掉了楚军部分物资,更烧掉了钟离昧稳坐钓鱼台的从容。
楚军大营,钟离昧看着上游方向冲天的火光和狼狈逃回、报告损失的士卒,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被困如笼中鸟的韩信,竟然还敢主动出击,而且直插他的软肋!
“韩信!安敢如此!”钟离昧勃然大怒,“传令!全军备战!明日拂晓,我要亲眼看着萧县,化为焦土!”
他被彻底激怒了。消耗战既然无法迅速见效,那就用最狂暴的火焰,将一切阻碍彻底焚毁!
次日,楚军阵营中,推出了数十架模样奇特的大型器械——喷火车(或称“火车”,古代一种用于攻城、喷吐火焰的器械,多以牛皮囊鼓风,将油料喷出点燃)。这些是钟离昧为应对坚城而准备的杀手锏之一,原本打算在最后总攻时使用,如今被韩信一把火提前逼了出来。
同时,数以万计的楚军士卒扛着泥土袋,开始疯狂地填充护城河!他们不再顾忌伤亡,在箭雨炮石中悍不畏死地向前推进,用生命和泥土,硬生生在护城河上填出数条进攻通道!
真正的总攻,开始了!
“目标,城门、城楼、木质结构!喷火车,上前!”钟离昧长剑指向萧县,发出了冷酷的命令。
数十架喷火车在重盾兵的掩护下,缓缓推进到护城河边,对准了萧县北门及两侧城墙!牛皮风囊被力士们奋力鼓动,通过特制的铜管,将粘稠的火油猛烈喷向城头!紧接着,点燃的火箭如同飞蝗般射向那些被火油覆盖的区域!
“轰——!”
烈焰瞬间升腾而起!城门楼、女墙、箭塔……凡是被火油沾染的地方,都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火炬!黑色的浓烟遮天蔽日,灼热的气浪在城下都能感受到!
城头守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不仅要应对下方攀爬的楚军,还要躲避无处不在的火焰和浓烟!不断有人被火焰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或窒息倒下。
“沙土!快用沙土灭火!”
“快!把着火的擂木推下去!”
“床弩!瞄准那些喷火车!给我射穿它们!”
骆甲、赵贲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声音都已沙哑。守军将士在火海地狱中拼死抵抗,用沙土掩埋火焰,用长杆推倒燃烧的物件,床弩拼尽全力向喷火车射击,不时有喷火车被巨弩射中,轰然炸开,燃起更大的火球,连同周围的楚军一起吞噬。
韩信亲临北门,屹立于烈火与浓烟之中,玄色大氅的边缘已被燎焦。他面容被烟火熏得漆黑,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冷静得可怕,如同寒潭深渊。
“告诉将士们,后退一步,即是父母妻儿!楚军之火,焚我城楼,焚不尽我淮泗儿郎之血性!炮车!对准填河楚军,覆盖射击!”
隐藏在瓮城后、未被火焰波及的炮车发出了怒吼,石弹如同冰雹般砸向正在填河的楚军密集队形,造成大片伤亡。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萧县北城墙已然化作一片焦黑的废墟,多处出现坍塌,守军伤亡极其惨重。但楚军同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护城河边尸积如山,数十架喷火车大半被毁。
钟离昧望着那座在烈焰中依旧顽强挺立、始终未曾升起降旗的城池,望着城头那个在烟火中若隐若现的挺拔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隐隐的钦佩,涌上心头。
这韩信,莫非真是铁打的不成?!
“鸣金收兵!”眼看天色将晚,士卒疲惫,钟离昧不得不再次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今日虽重创守军,焚毁大量城防设施,但终究,还是没能踏破这座该死的城池!
楚军如潮水般退去。城头之上,幸存的守军相互搀扶着,望着城下那片焦土和尸骸,望着身旁仍在燃烧的断壁残垣,没有人欢呼,只有死寂般的沉默,和劫后余生、掺杂着无尽悲怆的喘息。
韩信走到一段被烧得坍塌的城墙缺口处,脚下是滚烫的砖石。他看着退去的楚军,又回望城内那片在严寒与恐惧中瑟瑟发抖的百姓。
这一日,萧县如同在炼狱中走过一遭。但,它依然还在。
潜龙之脊,可被烈焰灼伤,却绝不会被轻易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