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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布满伤痕的战争巨兽,沉默地矗立在黄河与汜水之间。城墙之上,刀劈斧凿的痕迹随处可见,暗红色的血迹浸染了斑驳的墙砖,无声地诉说着此前战事的惨烈。尽管楚军围困,但城头汉军旗帜依旧迎风招展,士卒巡逻的身影依旧坚定,显示出一种不屈的韧性。

在周竈的引领下,蒯彻一行人穿过层层盘查,终于进入了荥阳城。城内气氛肃杀,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带忧色。不时有满载箭矢、滚木的牛车在兵卒的护卫下驶过,发出沉重的辘辘声,奔向各个城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汗水和淡淡血腥味的紧张气息。

周竈将蒯彻安置在靠近汉王行辕的一处简陋驿馆,嘱咐他耐心等候,自己则立刻前去向上官禀报。

蒯彻坐在驿馆那硬板床上,环顾四周。房间狭小,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墙壁上甚至还带着新近修补的痕迹。这与他在淮泗将军府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但他并无丝毫不满,反而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汉王刘邦眼下的艰难处境。能在如此困境下,依旧牢牢守住荥阳,与项羽周旋经年,这位汉王,绝非常人。

他并没有等待太久。约莫一个时辰后,周竈便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身着文官服饰、面容清癯、目光敏锐的中年人。

“蒯先生,这位是汉王麾下谒者(掌管传达等事的官员)何旭。”周竈介绍道。

蒯彻心中微动,起身见礼。何旭之名,他亦有所耳闻,乃是刘邦身边重要的辩士和使者。

何旭拱手还礼,态度不卑不亢:“闻听蒯先生自淮泗远道而来,救我军士,何旭代汉王谢过先生义举。”他话语客气,但眼神却在仔细打量着蒯彻,仿佛要将他看透。

“何谒者言重了,路见不平,分内之事。”蒯彻从容应对,“在下奉我主韩信将军之命,有要事需面陈汉王,并有亲笔书信呈上,事关抗楚大局,还望谒者代为通传。”

“韩信将军?”何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可是那位在淮泗连败楚军,甚至击退龙且的韩将军?”

“正是。”蒯彻坦然道,心中明了,汉王方面对东方局势并非一无所知。

何旭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汉王近日军务繁忙,加之楚军围攻甚急,恐不能立刻接见先生。不过,先生既携韩将军书信而来,又于我军有恩,何不先将书信交由在下,由我转呈汉王与萧丞相、张良先生过目?待汉王有空暇,再召先生详谈,如何?”

蒯彻心知这是惯例,也是对方试探的第一步。他若坚持立刻面见刘邦,反而显得急切且失礼。当下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铜管,郑重地交给何旭:“如此,便有劳何谒者了。此信关乎我主对天下大势的浅见,以及对楚作战的一些构想,望汉王与诸位先生细览。”

何旭接过铜管,感觉入手沉甸甸的,知道分量不轻。“先生放心,信必送达。请先生在驿馆安心住下,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先生。”他又对周竈吩咐道,“周屯长,蒯先生一行在荥阳期间,由你负责接待护卫,务必保证先生安全,不可怠慢。”

“末将领命!”周竈肃然应道。

何旭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步履匆匆,显然是急着去处理那封书信。

何旭走后,周竈对蒯彻道:“先生,荥阳城内情况复杂,楚军细作活动频繁,您若无要事,还请尽量不要随意走动。”

蒯彻点头表示明白。他知道,自己踏入荥阳的那一刻,就已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之中。不仅外部有楚军重压,汉王集团内部,也绝非铁板一块。各方势力、各种想法在此交织碰撞。

接下来的两天,蒯彻便安心待在驿馆,足不出户,只是通过周竈,了解一些荥阳城防和前线战事的公开信息。他看似平静,内心却在不断推演着与刘邦及其核心谋士见面时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斟酌着每一句说辞。

他深知,韩信此刻派他前来,时机拿捏得极好。项羽久攻荥阳不下,师老兵疲,后方又因韩信崛起而动荡,正是刘邦压力最大、也最需要外部助力的时候。但正因如此,汉王集团内部对于如何对待韩信这股新兴势力,必然存在分歧。

有些人可能视韩信为强援,急于拉拢;有些人则可能忌惮其潜力,担心养虎为患;更有些人,或许会抱着利用、削弱甚至吞并的心思。

如何在这场暗流涌动的博弈中,为韩信争取到最有利的地位,是他此行的核心任务。

这天傍晚,周竈带来消息,言汉王将于明日巳时,在行辕偏殿接见蒯彻。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次日,蒯彻在周竈的引领下,再次来到汉王行辕。这一次,他得以进入内部。行辕虽不及秦王宫或楚霸王宫奢华,但也气象森严,甲士环列,文吏武将行色匆匆,一派紧张忙碌的景象。

在偏殿外等候片刻后,一名内侍出来宣召:“宣,淮泗使者蒯彻,觐见汉王——”

蒯彻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迈步踏入殿中。

殿内光线适中,陈设简朴而实用。正中的主位上,坐着一位年约五旬、头戴刘氏冠、身着赤色袍服的老者。他面容算不上英俊,甚至带着些市井的油滑之气,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洞察力,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扬,似笑非笑。这便是汉王刘邦。

在刘邦下首,左右分别坐着几人。

左侧首位,是一位年近四旬、面容敦厚、目光沉静的文士,气质沉稳,如同山岳,乃是丞相萧何。

萧何下首,是一位年纪稍轻、面容清雅、仿佛带着几分仙气的文士,正是被誉为“谋圣”的张良张子房。

右侧则坐着几位武将,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相威猛,乃是刘邦的同乡好友,大将曹参。曹参旁边,一位虬髯环眼、气势汹汹的猛将,正是以勇力闻名的樊哙。

除了这几位核心人物,殿内还有数位文臣武将,皆气息不凡。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了刚刚进殿的蒯彻身上。

压力,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蒯彻神色不变,上前数步,依照礼节,躬身行礼:“外臣蒯彻,奉我主淮泗韩信将军之命,拜见汉王!汉王万年!”

刘邦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用那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却自有威严:“哦?你就是韩信派来的使者?抬起头来,让寡人瞧瞧。”

“谢汉王。”蒯彻坦然抬头,目光平静地与刘邦对视。

片刻的沉默后,刘邦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嗯,气度不错。听说你前两日还救了周竈他们一队人马?寡人这里,先谢过了。”

“汉王客气,举手之劳,不敢言谢。”蒯彻从容应对。

“好了,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刘邦摆了摆手,示意蒯彻在殿中设好的一个席位就坐。

蒯彻谢恩落座,心中清楚,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开始。

刘邦拿起案几上那封已经被打开的信件,在手中掂了掂,看着蒯彻,似笑非笑地问道:“韩信在信中说,愿与寡人结盟,共击暴楚。还说他在淮泗,牵制了龙且数万兵马,甚至将其击退,大大缓解了寡人荥阳的压力。此言,可是当真?”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更加锐利地聚焦在蒯彻身上。尤其是樊哙,更是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显然,韩信在淮泗的战绩,虽然传来,但汉王集团内部,并非所有人都完全相信,或者,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一个“外人”竟有如此能力。

蒯彻心中了然,知道这是第一道关卡,必须稳稳接下。他微微一笑,朗声答道:“回汉王,我主信中所言,句句属实。龙且率五万楚军精锐南下,围困谯县,日夜猛攻。我主率淮泗军民,凭城固守,血战旬月,其间挫败楚军多次诡计,焚其攻城器械,更遣奇兵焚其粮草,终使龙且损兵折将,粮尽而退!此战,毙伤俘获楚军逾万,龙且麾下精锐‘雷骑’亦折损过半!楚军帅旗、印信,皆为我军所获!如今,龙且残部已缩回彭城,楚军震动!”

他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将谯县攻防战的惨烈与成果清晰道出,尤其强调了“毙伤逾万”、“雷骑折半”、“帅旗印信”等关键信息。

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曹参、樊哙等武将面露惊容,他们与楚军交战多年,深知龙且及其麾下雷骑的厉害。萧何与张良对视一眼,眼中也闪过一丝凝重。

刘邦摸了摸下巴,眼中精光闪烁:“哦?如此说来,韩信倒是替寡人分担了不少压力。只是…寡人听闻,那项羽因龙且之败,已然暴怒,有意回师东向,先平淮泗。若霸王亲至,韩信…可能抵挡?”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指韩信集团目前最大的软肋和危机。

蒯彻心中早有准备,坦然道:“汉王明鉴。项羽若亲至,淮泗之地,兵微将寡,城小民疲,确难正面抗衡。”

他此话一出,樊哙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连曹参也微微皱眉。萧何和张良则依旧平静,等待他的下文。

蒯彻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强烈的自信:“然,正因如此,我主才命外臣星夜兼程,前来拜谒汉王,呈递盟约!我主之意,非是乞求汉王庇护,而是欲与汉王携手,共抗强楚!”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定格在刘邦脸上:“项羽若回师东向,则荥阳之围自解,汉王可得喘息之机,整顿兵马,积蓄力量。而我主在淮泗,必依托城池地利,军民一心,节节抵抗,纵不能胜,亦可极大消耗、迟滞楚军!届时,汉王或可出荥阳,收复失地,或可遣一上将,出奇兵袭扰楚军侧后,与淮泗形成东西夹击之势!项羽虽勇,焉能两面作战,首尾兼顾?”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铿锵:“反之,若汉王坐视项羽东进,覆灭淮泗,则项羽后顾无忧,可尽起倾国之兵,再围荥阳!届时,汉王独力面对暴楚全力,局势恐比今日更为艰难!故,助淮泗,即是助汉王自身!联韩抗楚,乃两利之举;坐视韩亡,则为两伤之局!此中利害,还望汉王与诸位先生明察!”

一番话语,条分缕析,将联盟的必要性与紧迫性阐述得淋漓尽致。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张良轻轻抚掌,打破了寂静:“蒯先生妙论。东西夹击,使项羽首尾难顾,确是破楚良策。”他看向蒯彻,目光深邃,“然,结盟非口舌之利,需有其实。韩将军欲如何与汉王携手?是奉汉王号令,还是…另有所图?”

张良的问题,如同匕首,直刺核心——联盟以谁为主?权力如何分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蒯彻。这才是最关键,也最难回答的问题。

蒯彻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但也不能过于倨傲。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抛出韩信与他商议已久的方案,一场关于未来权力格局的博弈,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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