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凯瑟琳·阿尔瓦雷斯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推着移动工作台的船员。工作台上堆着几个密封箱。舱内，林烨躺在维生台上，脸色灰白，但眼睛睁着。
维生仪的屏幕显示，他的生命体征曲线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是微弱但稳定的波动。右眼窝覆盖着半透明的生物凝胶，左眼瞳孔微微转动，看向门口。阿哲趴在旁边桌上睡着了，终端屏幕暗着。
卡夫拉坐在角落，骨杖横在膝上，闭目养神。
凯瑟琳走到维生台边，挥手让船员放下工作台离开。船员退出，门关闭。她看着林烨：“能说话吗？”
林烨喉咙动了动，声音沙哑破碎：“能。听。”
“很好。”凯瑟琳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平板，调出数据，“规则跃迁完成。墨菲斯的追踪印记被你强行掐断，但触发印记的能量残留还在。‘方舟’暴露了大概三秒。足够基金会和墨菲斯的爪牙定位到大致方向。我们现在是移动标靶，但他们暂时丢失精确坐标。”
她放下平板，拿起一个密封箱打开。里面是几支封装在透明凝胶里的注射器，液体呈淡金色。“高级规则稳定剂。从‘遗产守护者’的库存里挤出来的。能加速你规则脉络的愈合，但治标不治本。你需要时间静养，我们没有。所以这是权宜之计，有副作用。可能导致规则感知钝化，或者对特定频率能量过敏。用不用？”
林烨的左眼扫过注射器，目光移向凯瑟琳的脸：“代价。”
“八小时后，下一次短距跃迁，目标，中途岛海底遗迹。那里的古代‘观测者’前哨站，有我们需要的东西。跃迁过程，你需要保持清醒，像刚才一样，为护盾系统提供实时参数。更远的距离，更不稳定的航道，压力会更大。你现在的状态，撑不住。”
“用。”林烨说。
凯瑟琳点头，取出一支注射器，走到维生台控制面板前操作。维生台的机械臂伸出一根细管，连接注射器接口。淡金色液体缓缓注入林烨颈侧的静脉输液管。一股冰凉的刺痛感顺着血管蔓延，迅速扩散到全身。林烨身体绷紧，右手猛地抓住维生台边缘，指节发白。
左眼的视野瞬间模糊，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仿佛整个世界的规则结构都在扭曲、拉扯。剧痛持续了大约十秒，然后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麻木感和迟钝，像整个人被浸泡在粘稠的胶水里。
右眼窝的空洞感被一种冰冷的填充物取代，不再疼痛，但失去了大部分感知。
“规则感知钝化开始了。持续大约六小时，之后逐渐恢复。在此期间，你无法精细测量规则。但基本的结构感知还在，够用来导航。”凯瑟琳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身体机能强行提升到临界线以上。维生系统会维持这个状态。六小时后，你必须能下地，能走，能工作。”
林烨尝试动了下手指，关节僵硬，但能活动。他看向凯瑟琳：“遗迹里有什么。”
凯瑟琳没有直接回答。她走到工作台旁，打开另一个稍大的密封箱。箱内填充着缓冲材料，正中固定着一个物体。那是一块不规则的、暗银色的金属片，约巴掌大小，表面布满精细到肉眼难辨的蚀刻纹路，纹路中流淌着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蓝色光晕。金属片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某个更大的结构上撕裂下来的。
“这是‘观测者’前哨站的定位信标碎片，也是通行密钥的一部分。我们三年前在格陵兰冰盖下的遗迹里找到的。完整的信标应该能指向‘观测者’的主数据库，或者至少是某个重要设施。但我们只有这块碎片，信息不全。中途岛海底的那个前哨站，是我们根据碎片残留信号定位到的、最有可能存在其他碎片或相关记录的地方。”
她拿起金属片，递给林烨。林烨用麻木的手指接过。金属片触手冰凉，表面的纹路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蓝色光晕微微亮了一瞬，随即恢复暗淡。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稳定纯净的规则波动透过指尖传来，与“方舟”上那些古代造物的感觉相似，但更加古老，更加……“旁观”。就像站在极高处，平静地俯视着下方奔流的江河，记录着每一道涟漪，但从不介入。
“观测者……是什么。”林烨问，声音依旧嘶哑。
“一个上古文明，或者文明集合体。活跃于‘大坍塌’之前很久。他们不‘建造’，也不‘修缮’。他们只‘记录’。记录规则的每一次变迁，每一次波动，每一次‘补丁’和‘漏洞’。他们的遗迹遍布全球，但绝大多数都因年代久远或‘大坍塌’的冲击而损毁、沉寂。这块碎片，是我们找到的、少数还能激活的‘观测者’遗物。”凯瑟琳走到舱室一侧的墙壁前，手指在光滑的金属表面点了几下，墙壁亮起，显示出一幅星图般的全息投影，上面标注着数十个光点，大部分是暗淡的灰色，少数几个闪烁着微弱的蓝光。
“灰色是已确认损毁或沉寂的观测站点。蓝色是仍有微弱信号活动的。中途岛这个，信号强度排第三。但它的信号特征……很特别。不是常规的数据信标，更像是一种……‘警报’或者‘状态广播’。”凯瑟琳放大其中一个蓝点，旁边浮现出一串不断滚动的、由复杂几何符号和波形图组成的代码，“我们的分析员勉强破译了部分片段。广播内容重复，只有一个词，用一种已经失传的古代语系编码。翻译过来，大概是：‘锚点……失衡……记录中断……请求指令’。”
她转向林烨：“我们推测，那个前哨站在‘大坍塌’发生时，正在记录某个关键的‘规则锚点’状态。然后发生了什么，导致记录中断，站点进入静默，但警报一直重复发送，直到今天。我们需要知道它记录了什么，为什么中断，以及……那个‘锚点’现在怎么样了。这可能关系到墨菲斯寻找的七个‘奇点’的本质，甚至关系到‘归墟协议’的真相。”
林烨的左眼盯着全息投影上那个闪烁的蓝点，麻木的大脑缓慢处理着信息。观测者，记录者，锚点，失衡。碎片化的线索在脑海里碰撞。他握紧手中的金属碎片，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墨菲斯知道这个前哨站吗。”他问。
“不确定。但基金会肯定知道。他们在这片海域的活动频率，在过去六个月增加了百分之三百。我们截获过他们的加密通讯碎片，提到了‘海底观测站’和‘数据回收’。”凯瑟琳关闭投影，“所以，时间紧迫。我们必须赶在基金会，或者被墨菲斯污染的东西之前，拿到里面的记录。你是我们目前唯一的、能‘阅读’高密度规则记录的‘修缮者’。卡夫拉长老的‘度量’知识能辅助你解读结构，但核心的规则信息，需要你来‘看’。”
她停顿，目光扫过林烨缠着绷带、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在医疗舱。药物效果过去后，你会虚弱至少三天，但不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会给你基础的维生支持，直到找到安全的地方安置你。选择权在你。”
舱内陷入短暂沉默。只有维生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阿哲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卡夫拉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落在林烨身上。
林烨看着手中的金属碎片。蓝色光晕在他指间微弱地明灭，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发出的最后心跳。麻木感包裹着他的感知，钝化的世界里，只有这碎片传来的、纯粹的记录者的韵律，清晰而执着。
“准备跃迁。”林烨说，声音平稳，没有起伏。
凯瑟琳看着他，几秒后，点头：“很好。六小时后，导航室集合。维克多会给你接入引导系统。这次跃迁距离更远，航道上有几处已知的规则乱流区。你需要提前熟悉数据。”
她收起密封箱，走到门口，又停住，没有回头：“别死了，林专员。你活着，比那块碎片更有价值。”
门滑开，她走了出去。
林烨躺在维生台上，左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金属碎片边缘粗糙的断口。钝化的感知让他很难捕捉碎片内部更精细的信息，但那种“记录”的韵律感，如同背景噪声，持续不断。他闭上左眼，试图在麻木的感知海洋中，捕捉那一丝稳定的韵律。
时间在维生仪器的嘀嗒声中流逝。阿哲醒了过来，看到林烨手中的碎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检查了一遍维生仪的数据，然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装备。卡夫拉长老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凯瑟琳留下的平板，调出中途岛海底遗迹已知的结构扫描图，仔细查看。
四小时后，林烨在阿哲的搀扶下，尝试坐起。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麻木下的隐痛。但他撑着维生台边缘，慢慢将双腿挪到地板上，站起。地面冰冷的触感透过鞋底传来。他晃了一下，阿哲赶紧扶住。
“林哥，慢点。”阿哲的声音带着担忧。
林烨摆手示意不用扶，自己站稳。他松开手，踉跄两步，走到墙边的金属扶手处，抓住。站稳。深呼吸。麻木感在缓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遍布全身的、细微的针刺感，仿佛千万根冰针在皮肤下游走。
规则感知依旧迟钝，但比刚注射药剂时清晰了些许。他能模糊地“感觉”到医疗舱内能量管线的流动，维生仪器的规则场，以及手中金属碎片那恒定的、微弱的波动。
他看向卡夫拉长老面前的屏幕。海底遗迹的结构图复杂，像是数个巨大的、半融化的金属与岩石结构纠缠在一起，部分结构延伸进海床深处。图像标注着多处能量反应和规则异常区域。
“结构……不完整。”林烨说，左眼费力地聚焦在图像上，“有……强行打开的痕迹。近期。”
卡夫拉放大图像边缘，那里有几处不规则的缺口，边缘粗糙，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撕裂。“像是从内部爆破，或者被外部暴力突破。时间……不超过一年。基金会的手法？”
“或者……别的东西。”林烨的目光落在一处结构深处，那里标注着高能量反应和强烈的规则扰动，“那里……信号源。警报的源头。”
卡夫拉点头：“核心区域。入口被坍塌的通道和强规则场封锁。需要专业潜航设备，或者……从规则层面找到薄弱点。”
林烨沉默。他的状态，无法进行精细的规则测绘。但碎片在手中，传来微弱的、指向性的共鸣。也许，不需要“看”清全部，只需要跟着“感觉”走。
还剩两小时。他需要恢复更多体力，需要让钝化的感知适应这种新的、粗糙的状态。他松开扶手，慢慢走到医疗舱中央的空地，开始缓慢地、僵硬地活动手脚，拉伸麻木的肌肉。每一个动作都带来酸痛和针刺感，但他没有停。阿哲想过来帮忙，被他摇头制止。
卡夫拉看着他，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骨杖轻轻顿地，一层几乎不可见的柔和光晕扩散开来，笼罩了林烨。光晕带来一种宁静的安抚感，略微减轻了身体的负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医疗舱的门再次滑开，维克多探进头：“林专员，请到导航室。跃迁前简报和系统接入准备。”
林烨停下动作，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他看向阿哲和卡夫拉，点点头，然后迈步，走向门口。脚步依旧虚浮，但稳了许多。
导航室比医疗舱宽敞，中央是全息星图投影台，四周环绕着控制面板和显示屏。凯瑟琳和几名核心船员已经就位。维克多引导林烨走到一个特制的座椅前，座椅连接着复杂的线缆和感应贴片。
“接入系统。你会看到航道路径和规则乱流预测。用你的规则感知，标记出最不稳定、最可能突破护盾的点。系统会自动计算规避或加固方案。你只需要‘感觉’和‘标记’，不要试图干预。明白？”维克多语速很快，一边将感应贴片贴在林烨的太阳穴、颈侧和手腕。
林烨点头，坐进座椅。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感应贴片激活，微弱的电流刺入皮肤。
瞬间，他的视野被铺天盖地的数据流和全息影像淹没。斑斓的航道图，涌动的规则乱流模型，闪烁的威胁标识……信息洪流冲击着他迟钝的感知，带来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聚焦，在那混乱的图景中，寻找那些让他本能感到“不安”、“脆弱”、“即将崩溃”的节点。
手指在扶手的触控板上缓慢移动，将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标记点，标注在星图之上。
凯瑟琳看着屏幕上不断增加的红色标记，眼神凝重。航道的危险程度，远超预估。
倒计时归零。
“全舰注意，第二次跃迁，启动。”凯瑟琳的声音在舰内广播响起。
“方舟”船体发出低沉的轰鸣，规则引擎功率提升。窗外的深海景象开始扭曲、拉长。
林烨闭上眼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红色标记点上，用残存的、麻木的感知，死死“盯”着它们。
座椅传来震动。
跃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