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剧痛。
意识如同沉在万米海沟底部的残骸，被无形的重压和寒冷包裹，缓慢地、无望地下沉。
林烨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时间，只有一片混沌的、充满了灼烧、撕裂、凝固、狂怒、怠惰等等各种冲突、污染规则的痛苦之海，将他浸泡、侵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瞬，或许永恒。
冰冷开始退去，被一种沉闷的、无处不在的钝痛取代。黑暗依旧，但其中开始出现不稳定的、模糊的光斑。听觉先于视觉回归，是仪器规律的低鸣，液体滴落的轻响，还有……低沉的、被舱壁隔绝后的对话声。
“……生命体征勉强稳定，但规则结构……一塌糊涂。卡夫拉长老的传承在强行维系，但每一次维系都在加剧脉络的永久性损伤。他就像一件用胶水勉强粘合的、布满裂痕的瓷器，随时可能彻底粉碎。”是那个冷静的女医生，“信天翁”潜艇上的军医。
“他不能碎。至少现在不能。”是“信天翁”指挥官冷峻的声音，“我们还有多久抵达汇合点？”
“全速潜航状态下，四小时。但‘修正派’提供的坐标在海沟一处异常活跃的热液区边缘，环境复杂，需要减速。预计五小时。”
“联系上‘方舟’了吗？”
“没有直接通讯。但收到了‘修正派’转发的加密信标，确认‘方舟’已安全跃迁至预设的‘裂隙’避难所，正在紧急抢修和转移核心数据。凯瑟琳长官……重伤昏迷，但生命体征已稳住。她身边有最顶尖的医疗和规则稳定设备。”
“高文局长的芯片名单呢？”
“已通过‘修正派’的安全链路，完整传输至‘方舟’数据库。凯瑟琳长官昏迷前留下的部分密码，配合‘方舟’主机的算力，正在尝试破解最终权限。另外，我们按照林烨提供的线索，尝试联系了名单上还能联系到的‘隐秘修缮派’残余。目前确认有回应的，包括三名常任理事在内，总计……二十一人。他们正在各自为战，或潜伏，或逃亡。收到我们的信息和集结坐标后，大部分人表示愿意尝试前来汇合，但需要时间，且无法保证能突破封锁。”
“二十一人……加上我们，‘方舟’残部，‘修正派’可能提供的支援……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力量了。”信天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语速放慢了一丝，“墨菲斯的倒计时……”
“自太平洋广播后，已过去六小时。剩余十八小时。但全球各地的奇点侵蚀在加剧。纽约镜像城已覆盖大半个曼哈顿，幸存者报告城内出现大量‘复制体’无差别攻击。巴黎卢浮宫……成了活体展品的狩猎场。东京银座区域的时间流速混乱，进入者很少能再出来。基金会和理事会的有效抵抗正在快速瓦解。”
沉默。只有仪器和轮机的声音。
“他什么时候能醒？我们需要他知道的情报，尤其是‘结构师’最后说的，关于初始之城、碎片和节点的信息。”信天翁问。
“强行唤醒有风险，可能加速他的崩溃。但……我可以尝试用温和的神经刺激和规则安抚，引导他的表层意识恢复部分功能。这需要时间，而且他可能无法长时间保持清醒，记忆和认知也可能出现混乱。”
“做。我们没有时间了。”
……
又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一场漫长、痛苦、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挣扎着浮出水面，林烨猛地睁开了眼睛。
右眼视线依旧模糊，布满血丝和扭曲的光影，但勉强能辨认出眼前是一个狭窄的、墙壁呈弧形的医疗舱，自己躺在固定的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多种管线。左眼一片虚无的黑暗，连痛感都变得遥远。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和腹内深处的、难以言喻的钝痛。规则的创伤并未消失，只是被强效的镇定剂和医疗凝胶暂时压制，内部依旧在沸腾、冲突。
“你醒了。”女军医的脸出现在模糊的视野中，她检查了一下林烨的瞳孔和旁边仪器的数据，“别动，也别试图调用任何规则力量。你的状况非常不稳定。指挥官马上到，他有话问你。”
林烨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舱门方向。很快，信天翁指挥官那冷峻的身影走了进来，站在床边。
“林烨，时间紧迫，我直接问。”信天翁没有任何寒暄，“‘结构师’最后对你说了什么？关于墨菲斯，初始之城，碎片，节点，还有时间。”
林烨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女军医递过一根吸管，让他吸了点温水。他喘息几下，强迫自己集中残存的、如同破碎镜片般的意识，回忆“结构师”消散前传递的信息。
“……墨菲斯……在初始之城……”他声音微弱，断断续续，“集齐了……四块……‘源初蓝图’碎片……控制了……两个……共鸣节点……”
“初始之城在哪里？碎片和节点具体是什么？怎么进入？”信天翁追问。
“初始之城……在……‘规则’与‘现实’的……夹缝……需要……七块碎片……加上……三个节点……共鸣……才能……真正开启……”林烨复述着卡夫拉和“结构师”的话，“‘结构师’说……‘方舟’数据库……有……最后一块碎片的……线索……和……第三个节点的……可能位置……”
“碎片是钥匙，节点是门？墨菲斯已经拿到了四把钥匙，控制了两扇门？”信天翁快速理解，“他启动最终阶段需要多久？”
“……正在……启动……剩余时间……最多……12小时……”林烨感到一阵眩晕，规则的痛苦又开始翻涌，他强忍着，“他说……我的‘编织’……是钥匙……之一……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钥匙之一？还有其他钥匙？苏婉？阿哲？还是别的？”信天翁眉头紧锁。
林烨摇头，表示不知道。他感到精力在快速流失，视线又开始模糊。
“最后一个问题，”信天翁俯身，紧盯着林烨，“‘结构师’有没有说，我们该怎么阻止他？进入初始之城，然后呢？摧毁碎片？破坏节点？还是……”
“……阻止他……必须……进入……”林烨重复着，意识开始涣散，“找到……苏婉……阿哲……整合……力量……”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
信天翁直起身，对军医点了点头。“尽量让他保持这种可唤醒状态。我们需要他脑子里的信息。”
他转身离开医疗舱，回到指挥中心。巨大的主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海图、全球奇点能量监测图、以及来自各方断断续续的情报汇总。
“‘方舟’核心数据库的初步扫描结果出来了。”一名技术官报告，“关于‘源初蓝图’碎片——那是一种记录了‘世界底层规则代码’的上古遗物，共有七块，散落于不同时空和规则异常点。墨菲斯已找到的四块，分别与‘傲慢’、‘嫉妒’、‘贪婪’、‘色欲’四个奇点深度绑定。最后一块碎片的微弱信号，指向……‘暴食’奇点，亚马逊雨林深处，一个刚刚完全激活的、正在吞噬整片雨林生态的规则黑洞。”
“‘暴食’……进度如何？”
“97.3%，且仍在快速攀升。一旦达到100%，碎片可能被彻底吞噬或激活，我们就永远失去了它。”
“节点呢？”
“共鸣节点，是连接‘现实’与‘初始之城’夹缝的三个稳定通道入口。它们的位置极度隐秘，且需要特定条件激活。数据库显示，墨菲斯控制的两个节点，一个在北极圈‘色欲’奇点附近，一个在……理事会总部地下深处，与全球规则监控网络并联。第三个节点的可能位置……数据残缺，指向一片被称为‘遗忘海’的规则混乱海域，坐标模糊。”
“所以，我们要做的，”信天翁用手指敲击着控制台，“第一，在墨菲斯完成最终启动前，抢到‘暴食’奇点的最后一块碎片。第二，找到并确保第三个节点在我们手中，或者至少不让墨菲斯得到。第三，整合所有能用的力量，找到进入‘夹缝’的方法，然后冲进初始之城，在墨菲斯用四块碎片和两个节点完成‘归墟协议’前，阻止他。”
“这几乎不可能……”副官低声道。
“但我们必须做。”信天翁斩钉截铁，“联系‘修正派’，我们需要他们的技术支援，尤其是关于规则稳定和空间突入的技术。联系所有答应汇合的‘隐秘修缮派’成员，提供安全路线和接应，我们需要人手，需要情报，需要任何可能的装备。联系‘方舟’，催促芯片名单的最终破解和高文局长可能留下的其他信息。同时，规划前往亚马逊‘暴食’奇点和‘遗忘海’的最快路线。”
命令被飞速传达下去。狭窄的潜艇内部，气氛凝重到极点，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亢奋。
四小时后，“遗产守护者”潜航器缓缓上浮，抵达汇合坐标点——海沟边缘一片被活跃热液喷口环绕的、规则极度紊乱的复杂水域。透过舷窗，可以看到数艘银灰色的、“修正派”风格的小型潜航器如同忠诚的护卫，在周围游弋。更远处，在翻腾的热液气泡和硫磺烟雾中，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如同深海巨兽巢穴般的岩石裂隙入口隐约可见。
“检测到‘方舟’内部通讯信号！他们就在裂隙内部！”通讯兵激动地报告。
“减速，准备对接。启动最高级别身份验证。”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信号交换和规则认证，“遗产守护者”缓缓驶入那黑暗的裂隙。内部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广阔，是一个天然形成、后被改造的巨大海底洞穴。
洞穴中央，停泊着一艘庞大的、舰体多处焦黑破损、但主体结构尚算完整的梭形舰船——正是“方舟”！此刻，它表面灯光黯淡，许多外部设备缺失，但核心区域的指示灯依旧顽强地亮着。
“方舟”一侧的舱门打开，伸出对接通道。“遗产守护者”缓缓靠拢，完成硬连接。
信天翁带着几名精锐船员和林烨（躺在移动医疗床上），踏上“方舟”的甲板。内部同样一片狼藉，但已经过初步清理和抢修。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臭氧、血腥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船员们大多带伤，但眼神依旧坚毅，沉默地忙碌着。
一名失去左臂、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锐利如昔的金发女性，在两名医护兵的搀扶下，站在对接舱门口。正是凯瑟琳。
“信天翁，林烨。”凯瑟琳的声音虚弱，但清晰，“你们来了。高文的名单……初步破解完成了。三十七人，目前确认死亡或被捕十四人，失联两人，剩余二十一人，包括三名常任理事。我们已经通过安全线路，向他们传达了集结计划和部分情报。但能按时抵达这里的……恐怕不会超过十五人。”
“十五人，加上我们，‘修正派’可能提供的少量支援，还有‘方舟’剩余的……不到八十名有战斗力的船员。”信天翁快速计算，“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对付墨菲斯，对付全球奇点，对付基金会和理事会的残余敌对力量……”凯瑟琳苦笑，“杯水车薪。但我们没有选择。”她看向医疗床上的林烨，眼神复杂，“卡夫拉长老的传承……代价太大了。但他现在是关键。‘编织’是进入‘夹缝’的必需能力之一。苏婉的‘寂静’特性是另一个。阿哲带着的‘守望者碎片’可能是第三个。我们需要他们三个都在。”
“苏婉和阿哲……”
“苏婉还在西藏，被阿哲藏在一处安全屋。阿哲传来的最后消息，他利用卡夫拉遗迹残留的设备和‘守望者碎片’，结合观测站获得的数据，初步开发出了一种便携式的‘规则稳定器’原型，可以暂时保护小队在奇点影响范围内活动。但他自己也被‘毁灭派’的残党追踪，处境危险。我已经派出一架‘修正派’的高速运输机，伪装成基金会搜救队，前往接应。但需要时间，而且不能保证成功。”
“我们必须等他们。”林烨不知何时又短暂清醒，嘶哑地说道。
“等，但不能干等。”凯瑟琳点头，“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完整的、多线并行的‘补天计划’最终方案。”
她示意众人跟随，来到“方舟”尚未完全修复、但核心功能尚存的主指挥室。巨大的全息星图亮起，显示着七大奇点、墨菲斯掌握的节点、以及他们目标的位置。
“墨菲斯在初始之城，利用四块碎片和两个节点，正在强行撬动‘现实’与‘规则’的边界，启动‘归墟’。”凯瑟琳用仅存的右手指着星图，“我们的目标，不是正面强攻初始之城——那不可能。我们的目标是，干扰、迟滞、破坏他的进程，为林烨、苏婉、阿哲三人小队创造进入‘夹缝’，抵达初始之城核心的机会。”
“计划如下：”
“第一线：由‘隐秘修缮派’残存力量中擅长隐秘行动和破坏的小队，兵分七路，同时突袭全球七大奇点外围。不要求摧毁——我们没那个能力。只要求利用阿哲开发的‘规则稳定器’和我们能搜集到的所有干扰装置，在约定时间，同时对奇点进行最大强度的规则干扰和能量过载诱导。目标是扰乱七大奇点为‘归墟协议’提供的能量反馈网络，为墨菲斯制造混乱，削弱其对初始之城的控制力。”
“第二线：由‘遗产守护者’、‘修正派’支援力量、以及‘方舟’还能动用的武装，组成突击队，在干扰发动的同一时间，强攻墨菲斯控制的第二个节点——理事会总部地下节点。这是佯攻，也是真实的压力。我们要让他分心，让他不得不调动力量防御。”
“第三线：也是最重要的，由林烨、苏婉（抵达后）、阿哲（抵达后），以及从现有人员中挑选的最精锐的规则能力者和战士，组成一支不超过十二人的特遣队。你们的目标，是在前两线制造混乱的同时，利用林烨的‘编织’、苏婉的‘寂静’、阿哲的‘碎片’和‘稳定器’，找到并进入第三个节点（‘遗忘海’），通过节点，潜入‘规则与现实的夹缝’，直奔初始之城核心。你们的任务，是找到墨菲斯，破坏他正在进行的仪式，夺取或摧毁他已掌握的四块碎片，并尝试……启动‘补天协议’的底层代码——如果卡夫拉传承中真的有的话。”
指挥室内一片寂静。计划大胆，疯狂，成功率低到令人绝望。但环环相扣，似乎是唯一可能撕开一道缝隙的方案。
“我们……有能穿越‘夹缝’，抵达初始之城的载具吗？”信天翁问出了关键问题。
凯瑟琳和旁边一名“修正派”的代表（一个穿着银灰色长袍、面容模糊不清的人形）对视一眼。
“有。”凯瑟琳深吸一口气，“高文局长……早就预料到了最坏的情况。他在很久以前，就利用自己的权限和资源，秘密建造了一艘特殊的舰船。它利用了一部分上古‘度量之民’的跃迁技术和理事会最尖端的规则屏蔽科技，可以在极端规则紊乱的环境下，进行短途的、不稳定的‘规则潜行’。它一直被藏在‘遗忘海’附近的某个海底基地，处于静默状态。高文局长芯片名单的最终权限密码，不仅仅是名单，也是激活和获取这艘‘潜行舰’的钥匙。我们刚刚……已经拿到了坐标和激活码。”
全息星图上，在“遗忘海”区域的边缘，一个绿色的光点亮起。
“这艘‘潜行舰’，就是你们的座驾。它最多搭载十二人。它将载着你们，从‘遗忘海’节点，撞向‘规则与现实的夹缝’。”凯瑟琳的目光扫过林烨，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是一条单程票。进入夹缝后，通讯会断绝，支援会没有，你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和手中的工具。成功，或许能改写一切。失败……”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所有人都懂。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林烨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等苏婉和阿哲抵达。等‘规则稳定器’完成最后测试。等各突击小队就位。等‘潜行舰’完成最终检查和激活。”凯瑟琳看了一眼计时器，“倒计时……还剩10小时。我们最多还能准备8小时。8小时后，无论人员是否到齐，无论准备是否完全，计划必须启动。因为墨菲斯，不会等我们。”
就在这时，全球通讯频道，再次被那个冰冷、带着金属共振的合成音强行切入：
“挣扎的余烬，汇聚了吗？”
墨菲斯的声音，如同阴冷的寒风，吹过指挥室每个人的心头。
“很好。省去了我一个个去找的麻烦。”
“倒计时，重新校准。鉴于某些……不请自来的小动作，加速进程是必要的。”
“最后6小时。”
“我在初始之城，恭候各位。带着你们的绝望，和……终结。”
声音消失。
指挥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星图上，那行血红的、刚刚刷新的倒计时数字，在无情地跳动：
【05:5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