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旧纸和油皮仿佛烙铁般滚烫,又似寒冰般刺骨。老三带来的信息像一把锈钝的钥匙,强行插进我记忆的锁孔,却只拧动了一半,留下更令人窒息的扭曲和痛楚。
替身。名单。水狱。看守。
这些词在我脑中疯狂碰撞,与镜中“他”的诡笑、河床黑石的冰冷触感、那双无处不在的凝视交织在一起。
我不能等了。等待的结果,可能就是被彻底吞噬,或者变成另一个“他”,在镜中等待着下一个“我”。我必须知道真相,在我还“是”我的时候。
唯一的突破口,似乎是那个说出“名单”的嘎玛老爹。
我裹紧大衣,冲入黄昏的寒风中,朝着嘎玛老爹家的方向走去。残阳彻底沉入山脊,最后的余晖被大地吞噬,温度骤降。真正的夜,属于高原的、能冻彻灵魂的夜,开始了。
雪线在远处山巅模糊不清,仿佛一道灰白的疤痕,横亘在天与地之间。而我正行走在人生的雪线上,脚下是现实的薄冰,下方是未知的、漆黑的深渊。
嘎玛老爹的家在乡子最边缘,一座低矮的土坯房,背靠着黢黑的山影,仿佛随时会被吞噬。屋里没有灯,死寂得可怕。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快步上前,敲门。门板冰冷的温度透过手套传来。
没有回应。
我又用力敲了敲,声音在空旷的荒野里显得异常空洞。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不是被我敲开的,而是原本就虚掩着。
一股浓烈的、陈旧的藏香味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
“嘎玛老爹?”我试探着叫了一声,推开门。
屋内一片昏暗,只有佛龛前一点微弱的酥油灯苗在跳动,将墙壁上挂着的唐卡和法器映照得光影幢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嘎玛老爹直接挺地躺在卡垫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他的儿子多吉——蹲在火塘边,火塘是冷的。他抬起头,眼眶深陷,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恸。
“你来了。”他嘶哑地说,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
“嘎玛老爹他…”我的心沉了下去。
“阿爸走了。”多吉的声音没有起伏,“就在昨天夜里。很安详。”
昨天夜里?那正是老三来找我,带回油皮纸和“名单”之说的时候!嘎玛老爹几乎是在交出那样东西的同时,或者之后,立刻去世的?
是巧合?还是…交出那个秘密,本身就耗尽了了他最后的心力,或者…触犯了某种禁忌?
“节哀…”我干涩地说道,目光扫过嘎玛老爹的遗容。酥油灯的光下,他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微笑。那笑容,竟让我莫名联想到镜中“他”的似笑非笑!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多吉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低声道:“阿爸走的时候说,他把该送出去的东西送出去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他的债还清了。他还说…‘镜子醒了,名单上的名字又开始动了,雪线要往上爬了’。”
镜子醒了…名单上的名字动了…雪线要往上爬了!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神经上。雪线上升,意味着冰雪覆盖的范围扩大,意味着那个“冰冷”、“非人”的世界正在侵蚀现实的世界!
我强压下翻腾的心绪,问道:“多吉,老爹有没有留下什么别的话?关于河床,关于镜子,关于…我?”
多吉缓缓摇头:“阿爸只说,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说,答案不在他这里,在…”他抬起手,指向门外,指向那片被夜幕笼罩的、漆黑的方向,“…在水里,在名字朝下的石板上。只有自己去看,才能看到自己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难道我的名字,也赫然列于那水狱的名单之上?
所以镜中的“他”才如此笃定我会回去?
我踉跄着退后一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
“谢谢…”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被死亡和秘密笼罩的土屋。
外面的风更大了,卷起地面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像冰刀一样。夜空漆黑,没有星月,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墨色。
我独自站在荒野中,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即将被风雪掩埋的黑沙。
答案在水里,在名字朝下的石板上。
这是一个邀请,还是一个诅咒?
回到临时住处,那间屋子从未显得如此空旷而压迫。没有镜子,但那双眼睛的凝视感却无处不在——来自窗外,来自墙壁,甚至来自我自己的身体内部。
我展开那张油皮纸,借着昏暗的灯光,死死盯着那个破碎的、被扭曲人形环绕的圆。
看着看着,那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旋转。
头痛欲裂。
这一次,记忆的碎片不再是模糊的闪现,而是尖锐的、带着声音和触感的片段,强行破土而出!
冰冷的河水浸透我的裤腿,刺骨的寒。我不是在擦车,我是在漆黑的河床上疯狂地挖掘,双手沾满黑沙和冰冷的黏液。指尖触碰到石板的光滑背面,我用尽全力将它掀起。下面不是泥沙,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荡漾的漆黑,像另一个倒悬的水世界。那面古朴的铜镜就躺在那里,镜面朝上,映不出天空,只有一片蠕动深幽。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是镜中的“他”,而是更古老、更沙哑、充满诱惑和恶意的低语:“你的名字…在这里…压住它…或者…加入它…”
我颤抖着,拿起那面冰冷刺骨的铜镜,将它翻转,猛地扣在那片荡漾的漆黑之上——就像盖上一个盖子。
瞬间,我仿佛听到水下传来无数凄厉而不甘的嘶吼和抓挠声。
然后,我抬起头,看到河床两岸,黑暗中,不知何时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模糊的黑色人影。它们无声地凝视着我,仿佛在等待,在确认。
我连滚爬爬地逃离河床,手里紧紧攥着…从镜钮上扯下来的、一小片冰冷的东西?
记忆到此再次中断。
我猛地摊开自己的手掌,仿佛当年紧攥东西的感觉还在。
我不是埋镜者。
我是… 封印者 ?
那镜中的“他”,是被我封印在水狱里的东西?还是…因为我触碰了禁忌,而被水狱烙印、试图将我拉下去替代它的存在?
而“他们”在等的,是不是就是我这个曾经的“封印者”再次归来,完成某种…仪式?
雪线正在上升。
我必须下去。
我必须再去一次河床。
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