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服用了补气药汤、休息片刻后,王猛主动提出想要尝试站立。
“老躺着,骨头都酥了。再者,吃了这许多鱼和药,总不能,光长肉,不长力气。”
王猛这样说,语气里带着久违的、试图掌控自己身体的倔强。卫甲没有立刻反对,而是仔细评估了他的状态,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他。王猛咬着牙,额头青筋微凸,用那只完好的右臂紧紧抓住卫甲的肩膀,将身体的重量一点点转移到双腿上。过程缓慢而颤抖,他的双腿如同风中的芦苇般无力地晃动,膝盖几次想要软下去,都被他顽强的意志和卫甲有力的扶持顶住了。最终,他确实成功地、几乎全身重量都靠在卫甲身上的情况下,站了起来,虽然仅仅维持了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要求坐下,但这无疑是一个里程碑般的巨大进步。这不仅意味着他躯干力量的恢复,更预示着那严重腿伤正在朝着正确的方向愈合。
王猛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午后甚至可以和卫甲进行一些持续的、有内容的对话,而不仅仅是简单的问答。黑狼有时会趴在一旁,竖着耳朵,仿佛也在聆听。
卫甲自己受伤的脚踝,在那些神奇药渣的持续作用下,也已基本消肿,皮肤下的青紫色淤痕淡化成浅黄的影子。虽然用力蹬踏或快速转向时,踝关节深处还会传来一丝隐痛,提醒着旧伤的存在,但正常的行走、甚至慢速的蹑足探查,都已无大碍。身体的恢复,如同卸去了沉重的枷锁,让他们有更多的精力和闲暇,去更深入地探索和思考这个庇护了他们、却也充满谜团的奇异洞穴。
篝火,成了他们探索之旅的灯塔和研讨的课堂。常常在喂过药、吃过一顿有烤鱼和块茎的晚餐后,两人一狼便会围坐在温暖的火堆旁。卫甲会特意将火堆摆放得靠近某一片他们感兴趣的壁画区域。跃动的火光照亮了岩壁,也驱散了夜晚洞穴深处的阴寒与幽寂。
他们开始系统地、带着探究的目光,一起研究那些斑驳却执拗地留存至今的古老图案,尝试着拼凑和理解远古先民试图通过这些图像留给后人的信息碎片。这个过程缓慢而充满趣味,两人的观察角度和思维方式也略有不同,常常能互相补充。
“看这里,”
王猛的身体还无法久坐,他半靠在垫高的柔软树叶上,用一根细长的、剥了皮的干净树枝,指向那组反复出现的、描绘祭祀的图案。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低沉,但已经连贯平稳了许多,像是被时光和药汁渐渐润泽过的粗粝石头。
“这些人,动作虽然原始,但你看他们的排列、朝向,还有手里捧东西的姿势,非常一致,甚至有些刻板。这不像是随意的跪拜,更像是在举行,某种固定的、代代相传的仪式流程。”
王猛眯起眼,试图看清更细节的东西,
“他们全都面向同一个方向——就是那只巨龟所在的位置,身体前倾的角度都差不多,像是在,向那巨龟,进行某种固定的献祭。献上的东西,好像每次也不太一样?有谷物,有猎物,还有,你看那边,是不是很像我们吃的这种块茎?”
“没错,”
卫甲赞同道,他靠得更近,几乎将脸贴到岩壁前,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因年代久远而有些剥落、但线条依旧清晰的画面。篝火将他的影子放大投射在壁画上,仿佛一个现代的灵魂在与远古的幽灵对话。
“而且你看这里,还有这里,”
卫甲的手指在相连的几幅壁画上缓慢移动,仿佛在抚摸一段凝固的时间,
“似乎,每次这种隆重的献祭仪式之后——无论献上的是成捆的谷物、晒干的肉条,还是那些我们认得的草药——壁画里描绘的巨龟,都会,有所回应。这回应,似乎与献祭的诉求有关。”
卫甲引导着王猛的视线:
“你看这幅,巨龟浮出水面的姿态,它周围的水域里,跳跃着密密麻麻的鱼,比远处其他水域的鱼要多得多,也大得多。先民们在岸边欢呼、用简陋的网具或叉刺捕捞。”
卫甲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安静趴着、但耳朵转向壁画方向的黑狼,
“这或许意味着,当食物匮乏,尤其是渔获不足时,他们向巨龟献祭,祈求丰收,而巨龟回应了他们——就像黑狼为我们从水潭捕鱼一样。”
接着,卫甲的手指移向另一幅场景更加宏大、笔触也更加激动奔放的壁画。
“再看这一幅。看这河水,波浪画得如此汹涌,几乎要漫过河岸,冲毁那些简陋的窝棚。人们惊慌失措,向高处奔逃。然后,巨龟出现了,它就在这泛滥的河水边,昂着头,面对怒涛。”
卫甲的语调带着一丝发现的兴奋,
“你看接下来的画面:洪水,退去了!水位下降,露出了湿漉漉的河岸,人们从高处返回,对着巨龟的方向跪拜。这分明是在说,巨龟平息了洪水,保佑了他们家园的安全。”
王猛顺着卫甲的指引仔细观看,不断点头,补充道:“
不止这些。你再看那边角落那幅小一点的画,似乎画的是,某种疫病?人们躺在地上,和之前壁画里受伤打猎的样子不同,更像是生了同样的病,脸上都画着类似的痛苦线条。然后,他们向巨龟献上了大捆的、那种叶子很特别的植物,就是我们用的七叶莲吧?还有其他的草。再后来,人们就好了,重新站起来活动、舞蹈。”
王猛看向卫甲,又看看自己身上包扎的伤口,眼中闪烁着更加明了的思索光芒,
“看来,在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这里的先民,遇到各种灾难和困难,无论是饥饿、水患,还是疾病,都会向这种巨龟祈求。而根据这些壁画,巨龟似乎真的,以不同的方式回应了他们。赐予鱼群,平息洪水,甚至,指引能治病的草药?”
王猛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因为这最后的联系似乎过于神奇。
卫甲直起身,退后两步,让火光能照亮更大一片区域的壁画,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关于狩猎、采集、祭祀、欢庆的场景,最终落回到那些巨龟形象上,也掠过洞穴中央那片在月光下半明半暗、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植物丛。洞穴里很安静,只有柴火噼啪的轻响、王猛平稳的呼吸和远处瀑布永恒的低沉轰鸣作为背景音。黑狼似乎也感应到气氛的肃穆,将头伏在前爪上,安静地看着他们。
卫甲缓缓总结道,声音在洞穴中显得格外清晰:
“如此看来,这绝非简单的野兽图腾。在这些先民心中,这种巨龟,俨然是掌管着与他们的生存息息相关的诸多领域的神明——水利、渔猎、健康,它像是一位庇护者,一位能与自然力量沟通、并能施加影响的。河川与土地之灵。而我们找到的这些草药,这处洞穴,甚至……”
卫甲看了一眼黑狼,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这个认知,让两人都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们望着火光中那些古朴而生动的画面,嘴中似乎还残留着烤鱼的鲜香和草药的微苦,这味道与壁画中描绘的那个受巨龟庇护、渔猎采集的时代气息隐隐相连。他们此刻身处的这个洞穴,这些依旧茂盛的药草,头顶这束神奇的月光,以及他们与黄河神鼋那宿命般的相遇,似乎都在这沉默的壁画面前,交织成了一幅跨越了漫长岁月的、令人敬畏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