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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川镇匍匐在北魏边境线上,像一块被岁月磨破的黄麻布,永远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沙尘。时近黄昏,孤鹰掠过天际,投向远方光秃秃的山峦。风卷着戈壁滩上的沙砾,打在驿站土坯墙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

沈砚提着杉木桶站在驿站院子中央,任凭夹杂着沙粒的春风吹打在他洗得发白的驿卒号衣上。几匹瘦骨嶙峋的驿马耷拉着脑袋,机械地咀嚼着干草。

老驿丞坐在门槛上打盹,两个年轻驿卒正在马厩旁低声交谈,不时朝沈砚这边瞥来同情的目光。这里是北魏最北边的驿站,往北三十里就是柔然人的地盘,往南则是连绵的群山。武川镇就像被遗忘在边境线上的一粒沙子,而驿站,就是沙子里最不起眼的那一粒。

沈砚泼出半桶浑浊井水,水珠撞击在干裂土地上,瞬间就被贪婪的沙土吞噬。他低头看着水渍,眼中淡金色碎影一闪而逝——洞玄之眼无声开启。

在他视野中,世界褪去表象,呈现出气运流转的真实模样。老驿丞头顶盘旋着灰白暮气,那是年迈体衰的征兆。年轻驿卒们则是朴素的土黄色,代表着平凡的生机。整个驿站上空,弥漫着衰败的灰霾,其中还夹杂着几缕若隐若现的血色——这是兵祸将至的预兆。

沈砚!你这厮又在磨蹭什么!

粗嘎嗓音撕裂院落沉闷。三个兵痞从屋角阴影里晃出,为首队正胡大满脸横肉,眼中闪烁着捕食者般的戏谑。他穿着褪色皮甲,腰间弯刀哐当作响。

他猛地踹了一脚马槽,惊得那匹最瘦弱枣红马发出不安嘶鸣。看看这腌臜窝棚,也配叫马厩?胡大唾沫横飞,酒气隔着十步远都能闻到,给你半柱香功夫收拾干净,否则爷的鞭子可不认人!

沈砚垂首敛目,磨损袖口处露出浅色内衬。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桶柄木质纹理,声音温顺得像只绵羊:胡队正,昨日刚清过厩底……

放屁!胡大唾星几乎喷到沈砚脸上,老子说脏就是脏!你这穷酸驿卒也敢顶嘴?他身后两个跟班爆发出哄笑,其中一个故意踢翻水桶,浑浊液体漫过沈砚草鞋,浸湿他破旧袜履。

在洞玄视野中,胡大三人周身缠绕着浑浊溪流般的气运。队正肝胆处黑红戾气纠缠成团,预示半月内必有血光之灾。另两名兵卒印堂青黑如蒙尘明珠,昭示着连绵病厄。沈砚甚至能看见胡大腰间钱袋里装着刚从赌坊赢来的几贯铜钱,以及其中一个跟班怀里藏着的相好送的绣花手帕。

年轻驿卒不再争辩,弯腰拾起墙角破旧扫帚。扫帚刮过石板声响单调而压抑。

沈砚思绪飘向三年前那个星陨如雨夜晚。观星楼倾塌火焰映红半座城池,师尊将他推入密道时枯瘦手掌颤抖至今灼烫着他肩头。藏锋于拙,匿锐于钝——师尊临终嘱言如同昨日。腐草荧光终不及天心皓月,但若连萤火都熄灭,黑暗便将吞噬一切。

他想起这三年在武川镇的蛰伏。白日里是任人欺凌的驿卒,夜晚则偷偷修炼师尊传下的《洞玄真经》。这门奇功能让人看透万物气运流转,却也让他尝尽了人间冷暖。他曾亲眼看见卖炊饼的老王头头顶的死气,三日后果然听闻他暴毙家中;也曾预见商队头领额间的血光,劝其改道不成,最终那支商队全员葬身狼腹。

清理工作持续到日影西斜。黄昏为枯黄天际涂抹上浓重赭色,乌云自地平线压境而来。当最后一捆污草被扔进堆肥坑时,暴雨前兆土腥味已浓郁得令人窒息。沈砚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洞玄之眼消耗精神力让他略感疲惫。

算你识相。胡大啐了口唾沫,带着跟班摇摇晃晃离去,爷要去喝两盅,明日若见半点污秽,打断你的腿!

院落重归寂静,唯闻风过旗幡猎猎作响。老驿丞叹了口气,摇着头回了屋。另外两个驿卒凑过来,年轻那个递给沈砚一个粗面饼子:沈哥,别往心里去,胡大就这德行。

沈砚接过饼子,道了声谢,倚着厩栏望向官道尽头。远处群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像头蛰伏巨兽。忽然,他瞳孔微缩。

天地交接处,黑点骤然出现,旋即膨胀成彪悍骑队。狂风卷着雷鸣般马蹄声,十骑如离弦之箭冲破渐密雨幕。为首骑士玄甲染血,兜鍪下射出鹰隼般锐利目光,其后九骑呈楔形阵列,马蹄踏碎泥泞,如同索命的修罗。他们的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的飞熊图案表明这是朝廷的钦差卫队。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洞玄视野中,这队骑手周身蒸腾血色煞气竟凝成肉眼可见薄雾。为首者气运赤中透紫,本该贵不可言,此刻却似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重伤濒死之兆!沈砚甚至能看见他胸甲下那道致命伤口,以及正在快速流失生命精气。

驿丞!速开驿门!

嘶哑吼声穿透雨帘,惊起飞檐下栖息寒鸦。老驿丞连滚带爬冲出堂屋时,骑队已撞开半掩木门。为首骑士勒马人立,战马悲鸣声响彻院落。玄甲骑士滚鞍落马,踉跄几步倚住拴马石,暗红血液自甲胄裂隙汩汩涌出,在青石板上绽开刺目红梅。其他骑士也纷纷下马,个个带伤,却依然保持着严密的防御阵型。

沈砚悄然退至檐影深处,指尖扣住袖中暗藏三寸铁签。他看见骑士怀中紧抱鎏金铜匣,匣体纹路在闪电映照下流转诡谲幽光。雨点终于砸落,如同天穹倾泻冰冷箭矢。

驿站里其他人都吓傻了。老驿丞哆嗦着点灯手,两个年轻驿卒躲在门后不敢出声。就连马厩里马匹都焦躁地踏着蹄子。

来不及了……重伤骑士突然抓住最近沈砚手腕,枯瘦手指爆发出惊人力量,将铜匣硬塞入他怀中。染血嘴唇翕动着,吐出支离破碎音节:太白…经天…观星楼遗泽…阻天道…每个字都带着脏腑碎沫腥气,最终凝固成永不瞑目空洞眼神。他的手指慢慢松开,身体软倒在地,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

惊雷炸响,白光撕裂暮色,映亮驿站外如林刀戟。百余黑骑无声列阵,玄色兜鍪下双眼皆蒙白布——弥勒教踏红尘死士。冰冷吟诵穿透雨幕:无生老母,真空家乡!逆天而行,魂飞魄散——

沈砚怀抱铜匣立在滂沱大雨中,感受着匣体传来诡异温热。这铜匣不过尺许见方,却重得出奇,上面的纹路像是活物般在指尖蠕动。身后是惊惶啜泣驿卒同僚,面前是百具人形杀戮机器。而在他洞玄之眼构筑的世界里,更看见第三股势力如毒蛇蛰伏于丘陵之后,一道曾感应到的森然气机正似蛛网般笼罩四野。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死士们低沉的诵经声。驿站里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一张张惊恐的脸。

搜。弥勒教阵中飘出幽灵般嗓音,钦差逆犯,格杀勿论!

第一滴雨珠顺着沈砚眉骨滑落,坠入铜匣繁复纹路。他知道,三年蛰伏就此终结。边镇驿卒沈砚已死,而某些沉睡于血与火中东西,正自灰烬深处苏醒。当他的目光再次抬起时,淡金色流光在眼底缓缓旋转,仿佛星辰初诞。他轻轻摩挲着铜匣纹路,感受到其中蕴含磅礴力量,就像抚摸着一头沉睡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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