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踏着夜色疾驰,赶在天亮起前的最后一刻,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宫门。
崔来喜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一路上通行无阻,在掩护下直抵养心殿。
一夜未眠,又经山路颠簸,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底却是一种异样的亢奋。
他匆匆沐浴更衣,换上繁复的朝服,将那连日放纵留下的痕迹,与山间的风尘一同洗去,重新变回那个威严的天下之主。
萧衍踏进太和殿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了。
底下的臣子们还在交头接耳,嗡嗡的声响没断。
往常这个时辰,他早该坐在龙椅上了,从不会晚。
今儿倒没误了吉时,算不得迟到。可比起他自己的规矩,终究是晚了些。
冕冠的珠串微微晃动,遮挡了他部分视线,也掩去了他眼底深处,那尚未完全平息的躁动。
早朝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奏报着各地的政务、边关的军情,萧衍听着,偶尔发问或批示。
就在早朝接近尾声时,那位年轻的御史瞿子墨手持玉笏,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奏。”
“讲。”萧衍瞥了他一眼,似觉得有些眼熟,却也想不太起来了。
“臣听闻,”瞿子墨抬起头,声音洪亮,带着忧国忧民的恳切,“陛下有意尊封……清修观中的钱太妃为‘亚太后’,并欲迎其回宫,入住慈宁宫。”
“陛下仁孝,感念太妃昔日的抚助之恩,臣等感佩,然则……”
听他那么一顿唠叨,萧衍一下子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当初以祖制为由,反对他迎母入太庙的那个小子吗?
怎么,当时吓成了那个样子,今儿个是又胆儿大了?
萧衍并未动怒,反倒是觉得有点儿意思,托着腮等他继续禀报。
瞿子墨瞧见皇上的神色,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亚太后’之号,本朝并无先例。太妃虽曾抚助过陛下,然终究非陛下生母,亦非先帝正宫。”
“若以副后之尊奉养,恐于礼制不合,易引朝野非议。且慈宁宫乃太后寝宫,象征国母之尊,若由太妃入住,亦恐……恐有不妥。”
“臣斗胆,恳请陛下三思,是否可另择尊号,或另择宫苑安置,以全礼法,安人心?”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引经据典,确实代表了一部分恪守礼法的老臣们,心中的疑虑。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不少大臣都屏息凝神着,偷偷抬眼觑向上首,等待着天子的反应。
萧衍本以为能听见什么新鲜的,结果又是以“礼制”说事,他的脸色便瞬间沉了下去。
“你叫……瞿子墨?对么?”萧衍倒是没回应那番话,淡淡地问道。
“是,陛下圣明,臣名瞿子墨。”听到皇上突然问起自己的姓名,瞿子墨莫名有些慌了,说罢思索了片刻,便果断地跪了下来。
萧衍却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沉默着。
那死寂般的沉默,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瞿子墨垂着头跪着,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良久,萧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砸在这金砖上似的,“爱卿之意,是朕……不识礼数,不辨尊卑了?”
“臣不敢!”瞿子墨心中一凛,连忙伏地。
“不敢?”萧衍冷笑一声,猛地提高声调,“朕上次说要迎母入太庙,你说不合祖制;今儿个朕说要迎钱太妃回宫,你又说不合礼制。”
“瞿子墨,你是想让天下人议论朕,是个不孝不义的君王不成?”
萧衍这话说的极重,瞿子墨虽有胆上柬,但毕竟年轻,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此刻已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得不住地叩头。
“臣不敢,臣只是……臣觉得,陛下可以将太妃娘娘接到其他宫殿即可……”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已轻得没什么声响了。
“你觉得?”萧衍简直要气笑了,冷哼一声,“那你来做这个皇帝,可好啊?”
“臣不敢!”瞿子墨吓得快将脑袋磕破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钱太妃于朕幼年孤苦无依之时,悉心照拂,恩同再造。此情此义,岂是区区礼法条文所能框定?”
“况且,‘亚太后’之位,是朕感念其恩德,特予之尊荣,何须先例?朕心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
萧衍也不想多加追责,只是目光如电,一一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礼部尚书的身上,“钱尚书!”
礼部尚书钱永济本不欲参与过问此事,突然被皇帝叫了一声,惊得一个激灵,连忙出列跪倒,“臣在!”
“迎亚太后凤驾回宫之事,筹备得如何了?”萧衍故意当着群臣的面问道。
钱永济算起来也是钱太妃的叔父,毕竟是自己家侄女的事儿,他不可能不上心。
如今不愿出言,只是怕群臣责怪他为了一己私欲、不顾皇家礼制罢了。
钱永济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恭敬回道,“回陛下,臣已会同钦天监选定吉日。下个月初七,乃黄道吉日,诸事皆宜,最是适合迎驾……”
“下个月初七?”萧衍眉头骤然锁紧,打断了他,“太久了,朕要尽快迎亚太后回宫颐养。这个月内,可能安排?”
钱永济面露难色,额角见汗,飞快地思索着。
钦天监报上的吉日,本月确实还有一个,但……他只得硬着头皮回道,“陛下,本月……本月倒还有一个吉日,就在三日后。”
“只是……时间仓促,仪仗、典章、宫室布置,恐怕难以周全,恐有损亚太后威仪,亦显皇家怠慢。是否容臣等再细致筹备,待下月初七……”
“三日后?”萧衍眼睛一亮,脸上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好,就定在三日后!吉日既在眼前,何必拖延至下月?”
“礼部即日起全力筹备,务必在三日之内,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若有半分疏漏,朕唯你们是问!”
“臣……臣遵旨!”钱永济心中叫苦不迭。
三天时间,要筹备太后之尊的迎驾大典,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仓促。
但他深知,皇上此刻决心已定,绝无转圜余地,只能硬着头皮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