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早上七点打来的。
陈凡正在吃早饭——晓雪熬的小米粥，配一碟酱黄瓜。手机震动时，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但归属地是江城。
他接起来。
“陈老板，早啊。”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点本地口音，听起来很客气，“我是城西‘老周废品站’的周建国。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您。”
陈凡放下筷子：“周老板，有事您说。”
“是这样，”周建国顿了顿，“昨晚赵老六进去了，这事城西都传遍了。我们几个老伙计——我，老吴，老郑，还有‘永发回收’的孙老板——早上凑在一起聊了聊，觉得城西这片现在没了主心骨，往后不知道该怎么走。”
他声音很诚恳：“想来想去，觉得得请陈老板您过来一趟，帮我们主持个局面。大家坐下来聊聊，往后这城西的规矩，该怎么定。”
陈凡没立刻回答。
他看向窗外。晨光初现，院子里那辆深绿色的流动收购车已经准备出发了，虎哥正在检查车况。
“周老板，”陈凡说，“城西的事，应该由城西的同行自己定。我只是个外人，去主持不合适。”
“哎，陈老板您这话不对。”周建国忙说，“您合作社在城西有站点，刘红梅那分拣中心就是您的牌子。而且您昨天那流动收购车，我们都看见了——公道，透明，现金结算。说实话，城西干了这么多年回收，没见过这么干事的。”
他叹了口气：“赵老六在的时候，压价，盘剥，动不动就用手段。我们这些老家伙，早就受够了。现在他进去了，我们不想再出来个‘赵老七’、‘赵老八’。我们想要个新规矩，一个大家都服气的规矩。”
陈凡沉默了几秒。
“你们想怎么聊？”他问。
“就今天下午，在我这废品站。”周建国说，“我地方大，能坐几十号人。城西有点分量的老板，我都请了，大概二十来家。大家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往后怎么干。”
“聊什么？”
“聊价格，聊规矩，聊怎么对付那些收保护费的混混，聊怎么跟钢厂谈价……”周建国说，“总之，就是聊怎么让城西这行，能干得下去，能干得舒心。”
陈凡想了想。
“好。”他说，“下午三点，我过去。”
“太好了！”周建国声音里透着高兴，“那我们就等陈老板了。”
电话挂断。
晓雪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刚煎好的鸡蛋。
“谁啊这么早？”
“城西的老板，请我去主持个会。”陈凡说，“赵老六进去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
晓雪把鸡蛋放在桌上，坐下。
“你怎么想？”
“去听听。”陈凡喝了口粥，“但不做主。城西的事，得城西人自己决定。”
“可他们既然请你，就是信你。”晓雪看着他，“你就不怕他们推你当‘老大’？”
陈凡笑了。
“老大？”他摇摇头，“合作社要的不是老大，是规则。是人人都守的规则。”
晓雪没再问，只是把鸡蛋往他面前推了推。
“多吃点。下午还不知道要聊多久。”
……
下午两点半，陈凡开车去城西。
刘红梅坐在副驾上，她今天穿了身干净的工作服，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没化妆，但收拾得利索。
“周建国那个人，我打过交道。”刘红梅说，“他干了快三十年回收，在城西人缘不错。但他胆子小，遇事喜欢往后缩。今天他能站出来牵头，不容易。”
“其他几个人呢？”陈凡问。
“老吴是老油条，见风使舵。老郑脾气爆，但讲义气。孙老板……孙老板有点特别。”刘红梅顿了顿，“他是大学生，学环保的，后来干了这行。在城西，他是唯一一个用电脑记账、做数据分析的。赵老六以前老挤兑他，说他‘装文化人’。”
陈凡点点头。
车开进城西废品街。
街道比前几天热闹了些。流动收购车昨天跑了一天，现金结算的消息传开后，很多散户又开始把货搬出来卖。虽然赵老六进去了，但余威还在，大家还是有点小心翼翼。
周建国的废品站在街尾，院子很大，里面已经停了不少车——三轮车、皮卡、小货车，什么都有。
院子里摆了几十把塑料椅子，围成一圈。已经坐了二十多个人，大多是四十岁往上的中年男人，也有几个年轻点的。他们抽着烟，喝着茶，低声交谈着。
看到陈凡和刘红梅下车，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周建国迎上来，五十多岁，个子不高，有点谢顶，穿着件灰色夹克。
“陈老板，红梅，你们来了。”他脸上堆着笑，“快，里面请。”
陈凡跟他握了握手，环视一圈。
这些人他都眼熟——有些在城西公开课时见过，有些在流动收购时打过照面。他们看陈凡的眼神很复杂，有期待，有好奇，有怀疑，也有戒备。
“各位老板，下午好。”陈凡开口，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陈老板好。”有人回应。
“今天周老板请我来，说城西的同行想一起聊聊，往后这行该怎么干。”陈凡走到椅子中间，“我不是城西人，对城西的情况不了解。所以今天，我就是个旁听者。你们聊，我听。”
他这话一出，底下人互相看了看。
周建国忙说：“陈老板您别这么说。您合作社的模式，我们都看见了，比我们这些老办法强。今天请您来，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
“对，陈老板，您给指条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开口，他是老郑，一脸络腮胡，“赵老六进去了，我们这帮人群龙无首。往后价格怎么定？货怎么收？谁说了算？”
问题很直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凡身上。
陈凡没坐下。
他走到院子中间，那里有一块空地。
“郑老板问，谁说了算。”陈凡说，“我的答案是——规矩说了算。”
“规矩？”老郑皱眉，“什么规矩？”
“公平交易的规矩，透明定价的规矩，诚信经营的规矩。”陈凡说，“这些规矩，不该由某个人说了算，应该由大家一起来定，一起来守。”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举起来。
“这是我们合作社的《标准化操作手册》，还有《江城再生资源价格指数》的网站地址。”他说，“这些东西，不是秘密。今天我可以把手册留在这里，把网站告诉大家。你们可以看，可以用，可以提意见。”
底下响起议论声。
“白给我们？”
“有这么好的事？”
陈凡把册子递给周建国。
“周老板，您先看看。”
周建国接过，翻开。旁边几个人也凑过来看。
册子不厚，但内容很全——废品分类标准、快速检测方法、打包规范、安全操作规程，还有合作社的利润分配方案、成员权利义务。
老郑识字不多，但看图能懂。他指着上面一张分拣流程图：“这……这分得也太细了吧？”
“分得细，卖得贵。”刘红梅开口了，她走到老郑旁边，“我以前也觉得麻烦，但真按这个干了，同样的货，能多卖5%到10%。因为钢厂认这种标准化的货，愿意给高价。”
“真的？”老郑半信半疑。
“我站点的账本在那，你可以看。”刘红梅说，“上个月我按合作社标准收的货，比前个月多挣了两万。”
这话有分量。
刘红梅在城西干了二十年，她的话，大家信。
“那价格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问，他是孙老板，“你们那个价格指数，准吗？”
“准不准，看数据。”陈凡拿出手机，打开价格指数网站，“这是今天江城地区各种废品的收购指导价。数据来自我们合作社三十七个成员站点的实际交易记录，每天更新。你们可以自己查，也可以自己去市场上问——看这个价，是不是公道价。”
孙老板凑过来看屏幕。
他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算。
“废钢重废，今天2750。”他抬头，“昨天我在钢厂问的采购价，是2780。差30块，正常浮动范围。”
他看向其他人：“这个价，可信。”
可信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分量不一样。
因为孙老板是城西唯一懂数据、会分析的人。
院子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有人问：“陈老板，如果我们想按这个规矩干，怎么干？”
问题终于来了。
陈凡看向周建国。
“周老板，这个问题，该你们自己回答。”他说，“城西有二十多家回收站，有大有小，有老有新。你们是想各自为战，还是想抱团取暖？是想继续压价竞争，还是想统一标准、统一价格、共同发展？”
他顿了顿：“抱团，就要有抱团的规矩。合作社的模式，我可以分享。但城西的团，得城西人自己来组。”
这话说得很明白。
我不当你们的老大。
但我可以教你们怎么自己当家。
周建国看看左右。
老郑挠挠头：“抱团……怎么抱？钱怎么分？货怎么算？”
吴老板眯着眼睛：“是啊，谁当老大？出了事谁负责？”
孙老板推了推眼镜：“我觉得，可以成立一个‘城西再生资源行业协会’。大家自愿加入，制定章程，选举理事会，重大事项投票决定。”
“行业协会？”老郑皱眉，“那不就是第二个合作社？”
“不一样。”孙老板说，“合作社是陈老板的，行业协会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可以参考合作社的模式，但具体怎么干，我们自己定。”
他看向陈凡：“陈老板，您说呢？”
陈凡点头：“孙老板这个思路，可以。行业协会的好处是——大家地位平等，决策民主。坏处是——效率可能低，决策可能慢。”
“那也比一个人说了算强。”老郑说，“赵老六那种，我们受够了。”
“对！”有人附和。
“我赞成成立协会！”
“我也赞成！”
院子里，声音渐渐大起来。
陈凡退到一边，让城西的老板们自己讨论。
他们争得很激烈——协会章程怎么写，理事会怎么选，会费怎么交，价格怎么定，有人违规怎么处理……
争了两个多小时。
最后，周建国站起来。
“各位，听我说一句。”他声音提高，“咱们今天能坐在这里，是因为赵老六进去了，是因为陈老板给了我们一个新思路。但说到底，往后怎么干，还得咱们自己拿主意。”
他看向陈凡：“陈老板，我们想成立‘城西区再生资源诚信经营协会’。您合作社的模式，我们借鉴。您能不能……当我们的顾问？”
陈凡想了想。
“顾问可以。”他说，“但我有言在先——我只提建议，不做决定。协会的事，协会自己管。”
“行！”周建国点头，“那我们现在就起草章程。孙老板，你文化高，你来写！”
孙老板站起来，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
“好，我说，大家听，有意见随时提……”
院子里的讨论，继续。
陈凡走到一边，刘红梅跟过来。
“陈老板，”她低声说，“你这招，高。”
“怎么高？”
“你不当老大，但他们认你。”刘红梅说，“行业协会成立了，往后城西的规矩，就是你合作社的规矩。但他们觉得，这是他们自己定的。”
陈凡看着院子里那些热烈讨论的人。
他们脸上有兴奋，有期待，有久违的活力。
“红梅姐，”他说，“你信不信，今天这个会开完，城西的回收行业，会变天。”
“我信。”刘红梅点头，“因为规矩变了。”
规矩变了。
人心就变了。
行业就变了。
这就是秩序的力量。
不是压服，是共识。
不是统治，是共建。
夕阳西下，院子里的讨论还在继续。
陈凡知道，今天不会有什么正式结论。
但种子已经种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发芽，等待生长。
等待一个新的城西，从这片废墟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