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东州高速收费站,路灯在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苏清越把车停在应急车道,最后一次检查副驾驶座上的文件袋。
铁盒里的原件已经拍照存档,U盘里是所有材料的扫描件。纸质复印件准备了五份,分别装在不同的信封里——这是多年的职业习惯,重要的证据永远要有备份。
她拿起手机,给周维发了条信息:“我出发了。”
几秒后,回复:“注意安全。随时联系。”
车子重新汇入稀疏的车流。这个时间点,高速公路上大多是货车,庞大的车体在晨雾中像移动的堡垒。苏清越保持在中间车道,车速控制在100,眼睛不时扫过后视镜。
左臂的伤口经过重新包扎,但每一次转动方向盘还是会牵扯到。疼痛像一根细线,从手臂一直牵扯到太阳穴,提醒她昨晚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但她不能停。
后视镜里,一辆黑色SUV从匝道并入,保持着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很常见的车型,但她注意到那辆车没有开远光灯——在凌晨的高速上,这不太正常。
她加速到120,SUV也跟着加速。
变道到左侧超车道,SUV也变道。
减速到80,SUV也减速。
测试完毕。被跟踪了。
苏清越深吸一口气,手摸向中控台的储物格。里面除了行驶证和零钱,还有一支防身用的强光手电,以及一瓶防狼喷雾——这是周维硬塞给她的。
她看了眼导航,距离下一个服务区还有三十公里。
不能进服务区。如果对方人多,在封闭空间更危险。
也不能停车。
她的大脑快速计算:现在车速110,到省城还需要一个半小时。对方如果要在路上动手,最可能选择偏僻路段。但这条高速车流量大,直接截停的风险很高。
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跟踪?监视?还是……
手机震动,是陌生号码。
她接起来,打开免提。
“苏委员,这么早出门啊?”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本地方言的尾音。
“你是谁?”
“一个关心你的人。”对方笑了,“你看,这么早,路上车少,容易出事故。不如调头回家,安全第一。”
“威胁我?”
“建议而已。”电话挂断。
几乎同时,后视镜里的SUV突然加速逼近!距离从两百米迅速缩短到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苏清越猛踩油门,轿车发出沉闷的轰鸣,时速表指针跳到140。但SUV的性能明显更好,继续逼近。
十米、五米——
对方的前保险杠几乎要碰到她的车尾!
苏清越死死握住方向盘,汗水从额头滑下来。她知道对方的意图了——制造追尾事故,让她“意外”受伤或死亡。在高速上,这太容易了。
她看向右侧后视镜,一辆货车正在并行。不能向右变道。
左侧是隔离带。
前方的车流开始密集,她看到约五百米处有个出口匝道。
赌一把。
她突然向左微打方向,车头贴上隔离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猛踩刹车!
SUV显然没料到她会急刹,下意识地向右避让,但右侧是货车——
刺耳的刹车声和金属碰撞声!SUV的右侧后视镜被货车刮断,车子失控般左右摇摆。
就是现在!
苏清越重新加速,从SUV和货车之间的缝隙硬挤过去!反光镜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但她顾不上这些,全力冲向出口匝道。
后视镜里,SUV试图追来,但被货车挡住了。
匝道很陡,她减速驶入。出口牌子上写着:“清水镇”。
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清晨五点半,清水镇。
苏清越把车停在一个早点摊旁边的小巷里。镇子还没完全醒来,只有几家早餐店亮着灯,蒸笼冒着白气。
她检查车辆状况:左侧车身有两道明显的刮痕,反光镜外壳碎裂,但还能用。更重要的是,油箱只剩四分之一,不够开到省城了。
她需要加油,但加油站可能被监控。
手机震动,周维打来电话。
“清越,你在哪?我刚才接到省纪委李书记的电话,问你出发没有。”
“我被跟踪了,在清水镇。”苏清越压低声音,“对方制造追尾事故,我躲开了,但车有损伤。”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位置发我,我让人去接你。”
“不用,我能处理。”苏清越说,“周维,跟踪我的人知道我的行程。这说明什么?”
“……专案组里有内鬼。”
“或者,省里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苏清越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宋建国的女婿在省政法委,完全有可能知道省纪委的动向。”
“那你现在怎么办?”
“换车。”苏清越已经有了计划,“我记得清水镇有个长途汽车站,最早一班去省城的大巴是六点半。我把车留在这里,坐大巴去。”
“太危险了,万一车上还有他们的人……”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苏清越说,“给李书记打电话,就说我路上突发急病,临时返回东州了。但要说得模糊,让他以为我还在东州。”
“调虎离山?”
“对。如果他们相信我会返回东州,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东州到省城的各个路口。而我从清水镇坐大巴,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
周维沉吟片刻:“好。但你到了省城之后呢?”
“我会直接去省纪委,不走正常程序。”苏清越说,“你帮我查一下李书记今天的行程,特别是他什么时间会在办公室。”
“我马上查。清越,千万小心。”
挂断电话,苏清越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双肩包。她把最重要的文件原件和U盘装进贴身的腰包里,外面只放复印件。然后脱下外套,换上一件普通的灰色卫衣,戴上棒球帽和口罩。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女大学生,完全不像市纪委委员。
她走到早点摊,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用现金付账。老板娘找零时多看了她两眼,但没说什么。
“大姐,请问长途汽车站怎么走?”
“往前走,过两个路口右转就到。”
“谢谢。”
苏清越拎着早餐往前走。清晨的小镇很安静,只有清洁工扫地的声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快,但脚步很稳。
转过第二个路口,汽车站就在眼前。一栋两层的老旧建筑,门口停着几辆大巴,司机正在预热发动机。
她买了最早一班去省城的车票,六点半发车,还有二十分钟。
候车室里坐着十几个人,大多是外出打工的农民或小贩。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压低帽檐,假装玩手机。
实际上,她在观察。
门口进来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三十多岁,在售票窗口买了张票,然后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他的视线扫过候车室,在苏清越身上停顿了半秒,又移开。
太刻意了。
苏清越起身,走向洗手间。从镜子后方的缝隙,她看见那个男人也站起来,在洗手间外不远处停下,点了支烟。
果然。
她洗了把脸,冷静思考。如果这个人是对手派来的,那么大巴上肯定还有其他人。一旦上了车,在封闭空间更难脱身。
广播响起:“前往省城的旅客请到3号检票口检票上车。”
乘客们开始排队。黑夹克男人排在了队伍中间。
苏清越没有动。她等到队伍快排完时,才慢慢走过去,排在最后。
检票上车。她选择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把背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黑夹克男人坐在前排,隔着三排座位。
大巴缓缓驶出车站。天色已经大亮,镇子在车窗外后退。苏清越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但耳朵竖着,捕捉车内的每一个声音。
车子上了高速,平稳行驶。大约半小时后,她感觉到旁边有人坐下。
睁开眼,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布包袱。
“姑娘,这个座位有人吗?”老人问。
“没有,您坐。”
老人坐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我去省城看我孙子,他刚考上大学。姑娘你是学生吗?”
“嗯,大三。”苏清越随口编造。
“真好。我孙子也大三了,学计算机的……”
老人继续说着,苏清越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却通过车窗的反光观察前排的黑夹克男人。他一直在看手机,但时不时抬头扫一眼后视镜。
车子进入隧道,光线突然变暗。就在这一瞬间,苏清越感觉口袋一沉——老人把一个东西塞进了她口袋里。
她猛地转头,老人正看着她,眼神完全不像刚才那个絮叨的老太太,而是锐利、冷静。
“别说话。”老人嘴唇几乎没动,“下一站服务区,下车。厕所后面有辆白色轿车等你。”
说完,老人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苏清越的手伸进口袋,摸到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车钥匙。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车牌号:东A·bU302。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这个老人是谁?帮她的?还是另一拨人?
车子驶出隧道,阳光重新照进来。苏清越看了眼时间,七点二十,距离下一个服务区还有十五分钟。
她必须做决定。
信任这个陌生的老人,还是继续坐大巴冒险?
前排的黑夹克男人接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她捕捉到几个词:“确认在车上”“服务区动手”。
够了。
她轻轻碰了碰老人的胳膊:“谢谢。”
老人没睁眼,只是微微点头。
七点三十五,大巴驶入青山服务区。
乘客们陆续下车去洗手间或买东西。苏清越跟着人流下去,但没有去主建筑,而是绕到了卫生间后面。
果然,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那里,车牌东A·bU302。
她快速走过去,用钥匙解锁,拉开车门上车。车里很干净,没什么个人物品,只有一瓶水和一包饼干放在副驾驶座上。
她发动车子,从服务区的后门驶出,重新汇入高速。
开出几公里后,她才真正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新的疑问涌上来:那个老人是谁?为什么帮她?这辆车又是谁的?
手机震动,是一条陌生短信:
“白色轿车是租的,用假身份登记。放心开。到省城后停在君悦酒店地下停车场b区32号车位,钥匙留在车上。出酒店右转,有出租车排队。直接去省纪委,有人在门口等你。”
没有落款。
苏清越回拨那个号码,提示已关机。
她放下手机,专注开车。不管对方是谁,至少目前是在帮她。这就够了。
上午九点,省城君悦酒店地下停车场。
苏清越按照指示停好车,留钥匙,从消防通道走上地面。酒店门口果然有一排出租车,她上了第一辆。
“师傅,省纪委。”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姑娘,去纪委办事啊?”
“嗯。”
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省城的拥堵比东州严重得多,车子走走停停。苏清越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她在这里学习工作过很多年,每条路都记得。
但今天,她感觉这座城市很陌生。
“姑娘,到了。”
苏清越付钱下车。省纪委的大楼矗立在眼前,庄严肃穆。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大门。
门卫室,一个年轻保安拦住她:“请问找谁?”
“我找李书记,有预约。”
“名字?”
“苏清越。”
保安在登记本上查找,然后抬头:“没有您的预约记录。李书记今天上午有会,不见客。”
果然被拦住了。
苏清越平静地说:“麻烦你给李书记办公室打个电话,就说东州的苏清越有紧急情况汇报。他会见的。”
保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内线电话。几句话后,他挂断,表情变得恭敬:“苏委员,请进。李书记在办公室等您。”
九点四十分,省纪委副书记办公室。
李文涛看着风尘仆仆的苏清越,眉头紧皱:“清越,你怎么搞成这样?周维说你突发急病返回东州了。”
“那是障眼法。”苏清越把双肩包放在桌上,“李书记,我这一路被跟踪、被截杀,差点死在高速上。”
她把凌晨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然后拿出文件袋:“但东西我带到了。这是刘玉芬老人留下的铁盒里的全部内容,还有宋建国及其关联人员的违纪违法证据。”
李文涛接过材料,一页页翻看。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特别是看到宋建国与赵立民的合影,以及那份“收过钱的人”名单时,手指在纸页上停住了。
“这些材料……”他抬头,“核实过吗?”
“刘玉芬的日记笔迹可以鉴定,照片可以技术分析,银行流水有据可查。”苏清越说,“李书记,宋建国的问题不是孤立的。他背后是一个盘踞东州多年的利益集团,这个集团涉及十年前的王建国案,现在的东州财富案,还有刘玉芬维权基金被挪用案。他们都是同一张网上的蜘蛛。”
李文涛沉默良久,起身走到窗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清越,你知道宋建国的女婿是谁吗?”
“省政法委的张某。”
“不止。”李文涛转过身,“张某的岳母,也就是宋建国的妻子,是现任省政协副主席的妹妹。”
苏清越的心沉下去。她料到宋建国有背景,但没料到这么深。
“而且,”李文涛继续说,“你提到的宏达地产在缅甸的合资公司,省里有些领导也牵涉其中,是以‘招商引资’的名义推动的。如果深挖下去,可能会扯出一串人。”
“所以就不挖了吗?”苏清越的声音很轻,但带着寒意,“李书记,刘玉芬老人攒了半年的药费,两千块,以为能换来公道。结果钱没了,老伴没了,她自己到死都没等到一个说法。现在她的遗物摆在这里,如果我们因为‘牵扯太广’就退缩,那我们对得起谁?”
李文涛看着她。这个三十二岁的女干部,脸色苍白,眼里布满血丝,手臂上还缠着绷带。但她站在这里,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出鞘的剑。
“我没有说要退缩。”他走回办公桌,“但需要策略。宋建国已经退休,动他相对容易。难的是他背后的那些人——在职的、有实权的、关系盘根错节的。”
“那就从宋建国入手。”苏清越说,“用他的口供,撬开更大的口子。”
“你有把握让他开口?”
“有。”苏清越指着材料里的一份银行流水,“宋建国通过离岸公司持有宏达地产的股份,这部分是瞒报的。而且,他儿子在加拿大,女儿在美国,都需要钱。我们可以从这里突破。”
李文涛考虑片刻,终于点头:“好。我马上向省纪委常委会汇报,申请对宋建国立案调查并采取留置措施。但你——”他看着苏清越,“从现在起,接受保护性监视。不能再单独行动了。”
“我……”
“这是命令。”李文涛的语气不容置疑,“清越,你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今天凌晨的事只是开始,接下来会更危险。我要保证你的安全,这是对你负责,也是对案子负责。”
苏清越沉默,最终点头:“好。”
上午十一点,省纪委常委会紧急会议批准了对宋建国的调查。
下午一点,办案人员前往宋建国的住所,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贵重物品都不在。邻居说,昨天下午看见宋建国拎着行李箱出门,说是去外地旅游。
他跑了。
消息传到苏清越这里时,她正在省纪委的临时休息室。李文涛脸色铁青:“有人走漏了风声。”
“一定是常委会里的人。”苏清越说,“李书记,宋建国跑了,但他跑不远。他的子女都在国外,他最终的目标一定是出境。”
“已经通知边控了。但他可能用假身份。”
苏清越站起来:“我知道他会去哪儿。”
“哪里?”
“缅甸。”她调出手机里的地图,“宋建国是宏达地产在缅甸合资公司的隐名股东,在那里有产业和人脉。而且妙瓦底那种三不管地带,最适合藏身。”
李文涛盯着地图:“如果真是这样,追逃的难度就大了。”
“但我们必须追。”苏清越说,“宋建国是揭开整个网络的关键。如果让他跑了,这条线就断了。”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烈。
一场跨境追逃,即将开始。
而这一次,苏清越知道,她可能真的要踏出国门了。
手机震动,周维发来信息:“爸今天睁眼了,虽然只有几秒钟,但医生说是好迹象。安安画了新画,说等妈妈回来一起看。”
苏清越握着手机,眼眶发热。
她回复:“告诉爸和安安,我很快回来。”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李文涛:“李书记,如果需要人去缅甸,我申请参加。”
“你的身体……”
“我最了解这个案子。”苏清越说,“而且,我和坤沙打过交道。”
李文涛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等抓捕方案出来再说。现在,你先去医务室检查一下手臂。这是命令。”
苏清越点头,走出办公室。
走廊很长,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前路依然凶险,但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身后有组织,有战友。
前方有真相,有公道。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