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进入第二周，课程密度陡然加大。
周二上午是《民法典实施中的疑难问题》，主讲人是省高法民一庭庭长，一个语速极快的老法官。他连续讲了三个小时，中间只喝了两次水，案例信手拈来，法条倒背如流。
“第一百八十二条，紧急救助的免责条款，在实践中怎么把握？”他扫视台下，“谁知道？”
几个学员举手。苏清越也举了，但老法官点了她后面的省高法助理审判员。
答案中规中矩。老法官听完，看向苏清越：“你好像有不同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转过来。
苏清越站起身：“庭长，我认为除了法律条文本身，还要考虑救助人是否尽到合理注意义务。比如一个没有医疗知识的人对危重病人进行急救，虽然动机是好的，但如果操作明显不当导致损害扩大，可能要承担适当责任。”
“依据呢？”
“民法典总则编的诚实信用原则，还有侵权责任编中关于过错的一般规定。”苏清越说，“法律鼓励见义勇为，但不能完全排除重大过失的责任。这个平衡点要在具体案件中把握。”
老法官盯着她看了几秒，点点头：“坐下吧。基层来的？哪个法院？”
“云湖区法院。”
“嗯。”老法官在讲台上翻了一下名册，“苏清越，对吧？拆迁案判决书是你起草的？”
教室里响起细微的骚动声。苏清越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变得复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敌意。
“在李明庭长指导下完成的。”她谨慎地回答。
“指导归指导，笔头功夫是自己的。”老法官敲敲讲台，“那篇判决书我看了，说理很扎实。特别是关于程序违法与实体正义关系的论述，有郑晓慧当年的影子。”
这话分量很重。苏清越低下头：“谢谢庭长。”
下课铃响，老法官收拾讲义时又说了一句：“对了，郑晓慧是我学生。她说你不错。”
他走后，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林雪凑过来：“可以啊清越，连刘庭长都认识你？他可是省高法出了名的严格。”
“郑晓慧法官介绍过。”苏清越简单带过。
中午食堂，她明显感觉到氛围不同了。之前对她只是礼貌点头的几个省高法学员，现在主动过来拼桌。话题也从天气饭菜，转到了业务讨论。
“你们基层现在案件量到底多大？”一个省高法的女法官问。
“民事庭人均未结案一百件以上。”苏清越说，“这还是经过繁简分流后的数字。”
“那还有时间写那么详细的判决书？”
“时间都是挤出来的。”苏清越实话实说，“但有些案子值得花时间。判决书写透了，当事人服判息诉，反而节省了后续的信访、上诉时间。”
对方若有所思。
下午是分组案例研讨。第三组抽到的是一起涉及新业态的劳动争议案：外卖平台骑手发生事故，平台以“合作关系”为由拒绝认定工伤。
林雪先发言：“这案子的关键是劳动关系认定。平台提供了格式合同，把骑手包装成‘个体工商户’，但这明显是规避法律责任的伎俩。”
“但司法实践中有分歧。”省检察院的陈静推了推眼镜，“有的法院支持平台，认为这是新经济模式下的灵活就业；有的则认定存在事实劳动关系。”
周维说：“从劳动者保护的角度，应该认定劳动关系。否则这类新业态从业者就处在法律保护的真空地带。”
轮到苏清越时，她打开笔记本：“我查了一下中国裁判文书网，类似案件全国已经判了三百多起。支持认定劳动关系的占68%，主要理由有三个：一是平台对骑手有管理控制，比如接单规则、服务标准、奖惩措施；二是劳动工具虽然自备，但核心生产资料——订单信息——由平台垄断；三是骑手的劳动构成平台主营业务不可分割的部分。”
她顿了顿：“但剩下的32%也不容忽视。反对理由主要是：骑手可以自主选择工作时间，可以同时接多个平台订单，这不符合传统劳动关系的从属性特征。”
“那你倾向哪种观点？”林雪问。
“我认为应该突破传统框架，创设一种中间类型的‘类劳动关系’。”苏清越说，“承认平台管理的事实，赋予骑手部分劳动者权利，比如工伤保护，但也不完全套用八小时工作制等传统规则。这需要立法或司法解释跟进。”
讨论进行了两个小时。结束时，组长林雪说：“咱们组的案例分析报告，就由清越主笔吧。她的调研很扎实。”
没人反对。
晚上小组讨论结束后，周维在走廊叫住苏清越：“一起走走？”
两人沿着党校的林荫道慢慢走。路灯把影子拉长又缩短，夏夜的空气里有栀子花的香气。
“你今天表现很好。”周维说，“但也要注意。”
“注意什么？”
“树大招风。”周维停下脚步，“这个培训班里，想出头的人很多。你一个基层书记员，太显眼了不是好事。”
苏清越看着他：“你是让我藏拙？”
“我是让你注意方法。”周维声音温和，“该表现的时候表现，该低调的时候低调。比如论文选题，我建议你不要写太尖锐的题材。”
“我已经想好了。”苏清越说，“就写基层司法责任制改革中的‘审理者裁判，裁判者负责’——从云湖法院的实践出发，谈谈如何避免‘不敢负责’和‘随意裁判’两个极端。”
周维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题目……可能会触及一些敏感问题。”
“但这是真实存在的问题。”苏清越说，“我在基层看到了，就不能假装没看见。如果连我们这些年轻人都不敢说真话，改革怎么推进？”
远处传来党校钟楼的报时声。周维看着苏清越在路灯下清澈坚定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一点都没变。”他说，“还是法学院那个为了一个模拟法庭的判决书，能跟教授辩论三天的苏清越。”
“你也没变。”苏清越轻声说，“还是那个会在辩论赛前夜，陪我查资料到凌晨的周维。”
两人相视而笑。那一刻，时光好像倒流回法学院图书馆，回到那些为理想而热血沸腾的夜晚。
“那就写吧。”周维说，“需要什么资料，我帮你找。”
“你不怕我惹麻烦？”
“怕。”周维坦诚地说，“但我更怕你变成那种圆滑世故、不敢说话的人。如果连你都妥协了，那我在这个系统里，就真的太孤独了。”
这话说得轻，但落在苏清越心里很重。
周三，课程进入公共管理模块。上午讲危机公关，下午讲媒体应对——都是政法干部越来越需要面对的课题。
授课老师是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五十多岁，说话风趣但句句到位：“现在办案，三分在庭内，七分在庭外。不是说要去搞关系，而是要有舆情意识。一个案子判得再好，如果舆论炒歪了，社会效果就大打折扣。”
他举了个例子：去年某地法院判决一起正当防卫案，法律上完全正确，但因为判决书说理不够通俗，被自媒体断章取义，引发全网质疑。最后不得不开新闻发布会澄清，浪费了大量司法资源。
“所以政法干部要会说话，说老百姓听得懂的话。”副部长说，“这不是迎合，是沟通。”
下午的模拟新闻发布会，每个组派代表参加。第三组推选苏清越，因为“你表达清晰，逻辑强”。
模拟场景是“某市发生重大安全生产事故，造成多人伤亡，公众质疑监管失职”。苏清越扮演市应急管理局副局长。
台下“记者”提问尖锐：
“事故企业三年被处罚八次，为什么还能继续生产？”
“有传言说企业老板是人大代表，这是否影响了监管？”
“遇难者家属要求公布调查组名单，你们敢公布吗？”
苏清越一一回应，原则明确但留有余地：“处罚记录恰恰说明监管部门一直在履职，但客观上也暴露出‘以罚代管’的局限性，这正是我们要反思的。”
“人大代表身份不是护身符，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调查组会依法独立开展工作。”
“调查组成员名单会在适当时机公布，目前保密是为了确保调查不受干扰。”
模拟结束，副部长点评：“苏清越同学的回答，有几点很好：一是承认问题但不推诿，二是强调法治原则，三是留有余地。但也有不足——太冷静了，缺乏共情。面对生命损失，首先要表达的是痛心和歉意，然后才是依法处理。”
苏清越认真记下。这是她在基层很少接触的领域——如何与公众对话，如何在法律与情感之间找到平衡。
培训第三周，压力越来越大。除了白天上课，晚上要小组讨论，周末还要写论文。苏清越的论文已经写了三稿，每次都被自己推翻——总觉得不够深入，不够有建设性。
周五晚上，她一个人在图书馆查资料。党校图书馆的政法类藏书很全，她找到了很多关于司法责任制改革的研究报告，其中一份来自最高人民法院司改办，数据详实，问题精准。
她正看得入神，有人在她对面坐下。
抬头，是周怀远。
苏清越下意识要站起来，周怀远摆摆手：“坐着吧，这是图书馆。”
他穿着便装，戴着一副老花镜，像个普通学者。手里拿着几本书，苏清越瞥见最上面那本是《司法改革的国际比较》。
“论文写得怎么样了？”周怀远问，声音不大。
“还在修改。”
“听说你选的是司法责任制改革。”周怀远翻开手里的书，“这个题目很大，不好写。”
“我知道。但我觉得很重要。”
周怀远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她：“为什么重要？”
“因为这是司法公正的基础。”苏清越放下笔，“如果法官不敢独立裁判，或者裁判了不必负责，那再好的法律也是空文。我在基层看到了两种倾向：一种是怕担责，什么案子都请示汇报，审判权实质上交；另一种是随意裁判，反正有集体讨论、领导把关，个人责任虚化。”
“那你认为该怎么改？”
“强化审判组织的责任，弱化行政化审批。”苏清越说，“但这不是简单的放权，而要配套建立完善的监督机制——专业法官会议提供咨询，审委会讨论重大疑难案件，案件评查常态化，还有裁判文书上网接受社会监督。权力和责任要对等。”
周怀远静静听着，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击。
“你论文里会写这些吗？”
“会。”
“那可能会得罪一些人。”周怀远说，“特别是那些习惯了审批案件的领导。”
苏清越沉默了几秒：“如果连论文都不能说真话，那改革就更难了。”
图书馆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声音。窗外，夜色中的党校静谧庄严。
“郑晓慧说得对，你很像她年轻的时候。”周怀远合上书，“有锐气，有想法，但也容易碰壁。她当年就是因为太较真，被调离了审判一线。”
“您是说我不该写这些？”
“我是说，你要想清楚写这些的代价。”周怀远站起身，“不过，如果连年轻人都失去了锐气，那这个系统就真的老了。论文好好写，答辩时我会在场。”
他拿着书走向借阅台。苏清越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让她感到压力的威严老者，此刻在图书馆的灯光下，更像一个期盼后继有人的师长。
周末，苏清越闭门改论文。她把云湖法院的数据做了匿名化处理，但问题都是真实的：审判长签批制度下的责任虚化，专业法官会议的走过场，案件评查的形式主义……
她不仅提出问题，还试图给出解决方案：建立审判权责清单，明确哪些案件必须独任审理，哪些可以提交讨论；改革专业法官会议的议事规则，让咨询意见真正有用；案件评查结果与法官等级晋升、绩效奖金挂钩……
写到最后一个字时，天已经蒙蒙亮。她站在窗前，看着黎明前的黑暗渐渐褪去，东方泛起鱼肚白。
四周的培训，像一场淬火。她从基层带来的实践经验，在这里与理论碰撞、与同行交流、与高层对话。那些曾经模糊的想法，现在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些曾经不确定的选择，现在变得越来越坚定。
她知道，回到云湖法院后，一切都会不一样。她不再是那个刚毕业的书记员，而是见过更大世界、思考过更深问题的法律人。
但她也知道，路还很长。论文答辩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在回去之后——如何把所学所思，转化为实际行动，在现实的土壤中长出改变的果实。
手机震动，是李梅发来的消息：“下周一培训结束？院里车去接你。有个好消息——你被提名为审判员候选人了，需要参加考核。”
苏清越盯着屏幕，很久才回复：“好。”
窗外，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党校的红墙碧瓦。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的路，也即将进入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