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
苏清越走进云湖区纪委谈话室时，这位五十出头的房地产老板正襟危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里的血丝和略微浮肿的眼袋，暴露了连日来的焦虑。
“苏主任。”见苏清越进来，张荣立刻站起身，姿态放得很低。
“张总请坐。”苏清越在对面坐下，示意记录员准备，“您说有事要反映？”
张荣没有马上开口，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双手推过桌面：“这是……这是我保留的一些材料。关于李为民副厅长，还有……其他一些领导。”
苏清越没有立即去碰文件袋，而是看着张荣：“张总，主动向组织说明情况，这个态度是好的。但您应该清楚，我们需要的是实事求是。如果您希望通过交代问题来换取某种‘豁免’，那是打错了算盘。”
“明白，我明白。”张荣连连点头，“我不是要谈条件，就是……就是想把事情说清楚。这些年，我确实给李厅长送过钱，也帮其他几位领导处理过一些事情。但有些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2006年。”张荣回忆道，“那时候我刚在东州开发第一个楼盘，土地手续卡在国土厅。朋友介绍认识了李厅长，吃了几次饭，后来……后来就送了一张存折，二十万。地很快就批下来了。”
“后来呢？”
“后来就成了惯例。”张荣苦笑，“每拿一块地，每调整一次规划，都要‘打点’。开始是现金，后来李厅长说现金不安全，就让我把‘咨询费’打到他指定的海外公司账户。2009年签的那份协议，就是走个形式。”
苏清越翻开文件袋，里面是厚厚一摞复印件：银行转账凭证、邮件往来记录、会议纪要，甚至还有几张照片——李为民和张荣在某个高尔夫球场的合影。
“这些材料，你为什么保留？”苏清越问出关键问题。
张荣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些：“干我们这行的，谁都留一手。李厅长在的时候，我们关系好，这些是‘合作记录’。万一哪天闹翻了，这就是护身符。”
“你们闹翻过？”
“也不算闹翻。”张荣斟酌着用词，“就是……2013年之后，李厅长退居二线，说话没那么管用了。我这边遇到事，找他帮忙，他推三阻四。所以那两年，我没再给他打钱。直到2016年……”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2016年初，李厅长突然主动找我。说他退休了，想搞点投资，问我有没有好项目。我当时手里有个城中村改造项目，正缺资金，就说可以合作。他投了两百万美元进来，说是澳洲公司的钱。”
“就是那笔‘澳洲项目投资分红’？”
“对。”张荣点头，“但实际情况是……那两百万美元根本没进项目账户。李厅长让我直接转到他指定的另一个海外账户，然后以‘分红’名义，每个月固定给我打回一部分。说白了，就是洗钱。”
苏清越迅速在脑中梳理：李为民退休后，利用张荣的公司作为通道，将海外资金“洗”回国内，再伪装成合法投资收益。这样既能规避大额资金出入境监管，又能解释他在国内的消费资金来源。
“这个模式持续了多久？”
“到2018年底。”张荣说，“后来比特币火了，李厅长说那个更方便，就没再让我操作了。”
谈话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张荣交代的问题，比李浩然和李为民更具体、更细致。他提供了一个详细的“行贿清单”：时间、地点、金额、事由，甚至有些还有录音备份——他承认自己曾偷偷录下过几次关键谈话，“以防万一”。
更重要的，他印证了李为民名单上的部分人员。
“这位刘副厅长，我确实找过他三次。”张荣指着一个名字，“都是规划调整的事。第一次送了五十万现金，在他车后备箱。第二次是安排他儿子去澳洲留学，所有费用我出的。第三次……是他母亲生病，我帮忙联系了北京的专家，医药费也是我垫的。”
“垫付的医药费有凭证吗？”
“有。”张荣又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银行转账单复印件，“我让公司财务以‘员工困难补助’名义转的账，金额是二十八万七千。”
苏清越看着那张泛黄的转账单，心情复杂。这些腐败行为已经渗透到生活的细枝末节，以人情往来、困难帮扶的名义，悄无声息地完成利益输送。
“你为什么现在愿意交代这些？”她最后问。
张荣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认命般的坦然：“李厅长都被你们控制了，我还能跑到哪儿去？主动交代，或许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再说……”
他顿了顿：“这些年，我也累了。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东窗事发。现在说出来了，反而轻松些。”
苏清越合上笔录，示意记录员让张荣签字按手印。
“张总，你今天交代的情况，我们会逐一核实。在此期间，请你不要离开东州，保持通讯畅通，随时配合调查。”
“我明白。”张荣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苏主任，我还有个情况……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李厅长那份名单上，有个人……可能不只是收钱那么简单。”张荣压低声音，“我听说，那位在任的时候，就和几个老板搞了个‘代持协议’。他帮他们拿项目，他们帮他代持公司股份。等他退休了，股份再慢慢转回去。这种‘期权腐败’，查起来更难。”
苏清越心头一凛：“你有证据吗？”
“没有。”张荣摇头，“我也是听圈子里传的。但无风不起浪，你们可以往这个方向查查。”
送走张荣，苏清越回到办公室，立即召集专案组开会。
会议开到晚上九点。根据张荣的交代，专案组重新调整了调查方向：
第一，对张荣提供的行贿线索，立即开展初核。涉及在职干部的，严格保密，控制知情范围；涉及退休人员的，加快取证速度。
第二，对张荣提到的“期权腐败”传闻，列为重点侦查方向。安排人员摸排相关企业的股权变更记录，寻找代持线索。
第三，对李为民案涉及的跨境资金，加快整理证据材料，准备正式司法协助请求文件。
散会后，苏清越没有离开。她站在办公室的白板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人物关系图和资金流向图。
李为民在中间，像一只蜘蛛，用金钱和权力编织了一张网。这张网覆盖了在职和退休干部，覆盖了房地产、金融、矿业等多个领域，甚至跨越了国境。
而现在，她要做的是把这张网撕开。
但撕开之后呢？
腐败分子倒下了，制度漏洞还在。今天查了一个李为民，明天会不会出现张为民、王为民？
她想起周怀远的话：“我们查案子，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抓多少人，而是为了净化政治生态，为了推动改革。”
改革……
一个想法在她脑中逐渐清晰。
一周后，云湖区委会议室。
苏清越站在投影幕布前，向区委常委会汇报她的构想。
幕布上显示着标题：《关于在云湖区开展“基层监督三化建设”试点的建议》。
“各位领导，通过对李为民案的深入剖析，我们发现腐败问题的滋生，很大程度上源于基层权力运行不够透明、监督不够到位。”苏清越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为此，我建议在云湖区试点推进‘基层监督三化建设’，从源头上预防腐败。”
她切换下一页：
“第一，监督网格化。”
“我们将全区12个街道、156个社区（村）划分为三级监督网格。一级网格由区纪委监委班子成员分包，二级网格由派驻纪检监察组和街道纪工委负责，三级网格在每个社区（村）配备1名纪检委员和2名群众监督员。”
“这样做的目的，是把监督触角延伸到最基层，实现监督全覆盖、无死角。”
有常委提问：“群众监督员怎么选？待遇怎么解决？”
“我们建议通过自愿报名、社区推荐、街道审核的方式产生。不设薪酬，但给予适当的交通和通讯补贴。重点选拔退休老党员、老干部、老教师等有威望、敢说话的同志。”苏清越早有准备，“同时建立培训机制，让他们知道监督什么、怎么监督。”
她切换下一页：
“第二，流程标准化。”
“针对基层小微权力运行中的风险点，我们牵头编制了《云湖区小微权力运行规范手册》。手册收录了村级‘三资’管理、工程项目建设、惠民资金发放等八大类、四十七项权力事项的流程图和风险防控表。”
“每个流程图都明确了权力行使的步骤、时限、责任主体和监督方式，让干部知道‘该怎么办’，群众知道‘该怎么看’。”
区委书记赵东升拿起桌上的手册样本，翻了几页，点头：“这个好。以前总说要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但这个笼子怎么编、怎么关，一直没细化。你这个手册，把笼子编实了。”
苏清越继续：
“第三，手段信息化。”
“我们正在开发‘清廉云湖’手机App和微信小程序。群众可以通过App一键举报、查询惠民政策、查看村务公开。纪检监察机关可以通过后台进行数据分析，智能预警廉政风险。”
“目前App测试版已经上线，试运行一个月来，收到群众反映问题线索43条，其中8条经核实后转问题线索处置。”
分管副区长提出疑问：“信息化是趋势，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很多老年人不会用智能手机，怎么办？”
“我们同步开通了‘廉情直通车’电话热线，每个社区设立‘廉情信箱’，确保传统渠道畅通。”苏清越回答，“App主要面向年轻群体，他们是监督的生力军。”
汇报进行了四十分钟。常委们讨论热烈。
有人担心增加基层负担，苏清越用数据回应：“我们在清水湾社区试点时，信访量同比下降了35%，干部被投诉率下降了41%。因为权力规范了，误会就少了，干群矛盾自然缓解。”
有人担心财政投入，苏清越算了一笔账：“App开发费用不到二十万，网格员补贴一年预算五十万。但如果能预防一起腐败案件，挽回的损失可能是几百万、几千万。这是性价比最高的廉政投资。”
最终，常委会原则通过了试点方案。
赵东升最后总结：“清越同志这个建议，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是查案子查出来的思考，是带着问题找答案的成果。我支持。先在三个街道试点，三个月后看效果，效果好就在全区推开。”
走出会议室时，天已经黑了。
苏清越站在区委大楼门口，深深吸了口气。初夏的晚风带着青草的味道，吹散了会议室的沉闷。
手机震动，是周维发来的消息：“听说你的‘三化建设’方案通过了？”
“你的消息真灵通。”
“爸说的。他挺高兴，说你不是只会查案，还会治本了。”
苏清越笑了笑，打字回复：“路还长呢。方案通过了，怎么落地才是真考验。”
“什么时候回市里？妈炖了汤，让你来喝。”
“今晚不行。约了棚改项目指挥部的人，谈全程阳光操作的事。”
“又是棚改？”周维发了个叹气的表情，“你真是跟棚改杠上了。”
“清水湾的教训，不能再重演了。”苏清越回复，“这次云湖新城的棚改，投资二十多个亿，涉及三千多户。必须从一开始就把规矩立好。”
“注意休息。”
“你也是。”
收起手机，苏清越走向停车场。司机已经等在车里。
“苏主任，去棚改指挥部？”
“对。”
车子驶入夜色。车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塔吊的灯光像星辰一样悬挂在半空。
这座城市的生长速度惊人，而生长往往伴随着疼痛。拆迁、补偿、安置……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滋生腐败，都可能伤害群众利益。
但这一次，她想试试不同的方法。
用网格监督盯住每一个环节，用标准流程规范每一道程序，用信息技术打通每一个堵点。
这很难。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会遇到各种软抵抗，甚至会失败。
但总要有人去试。
就像她在常委会上说的：“如果我们因为怕难就不去做，那问题永远不会解决。改革，本来就是闯出来的。”
车子停在棚改指挥部楼下。三层的临时板房灯火通明，工作人员还在加班。
苏清越推开车门，夜风扑面而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进那一片光亮之中。
在那里，一场关于权力如何阳光运行的实验，即将开始。
而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或许正有人冷眼旁观，准备在她最得意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
但此刻的苏清越，目光坚定，步履沉稳。
她知道前路艰险，但她更知道，自己为什么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