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芬是在一个清晨走的。
那天苏清越正在区里开信访工作联席会,手机调了静音。等到中场休息时拿出来,看到屏幕上七个未接来电,都是清水湾社区主任老徐打来的。
她心里咯噔一下,走到走廊回拨过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老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苏主任……刘姨,刘姨她走了。”
苏清越握着手机,好一会儿没说出话。走廊尽头有扇窗户开着,五月的风灌进来,带着楼下玉兰花的香味。她忽然想起去年秋天,也是在清水湾,刘玉芬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推到她面前时,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
“什么时候的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
“今天早上五点二十。”老徐说,“护工说,刘姨走得很安详,没遭罪。就是……就是一直念叨着想再见您一面。”
苏清越闭上眼睛。她上周还去医院看过刘玉芬,那时老人精神还不错,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多话。说清水湾现在变化大了,路修平了,路灯亮了,社区还建了老年食堂。说她存折里的“拆迁维权基金”又多了两万块钱,是前阵子有个企业老板听说了她的事,非要捐的。
“医生说还能撑几个月呢……”苏清越喃喃道。
“癌症这种事,说不准的。”老徐叹气,“苏主任,您……能来送送刘姨吗?清水湾的老邻居们都来了,说想见见您。”
“我马上来。”
回到会议室,苏清越简单向主持会议的区委副书记说明情况。副书记沉默片刻,点点头:“去吧。刘玉芬同志的事,我也听说了。她是个好人,也是个明白人。代表区委区政府,送她一程。”
上午十点,市殡仪馆。
苏清越的车开进殡仪馆大院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不是人山人海——实际上人并不多,大概百来个。但这些人,绝大多数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穿着朴素,很多人甚至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有人拄着拐杖,有人坐着轮椅,有人被儿女搀扶着。
清水湾的老居民们来了。
他们按照老规矩,自发地排成两列,站在告别厅外面的空地上。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两排沉默的雕塑。
苏清越下车时,人群有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老徐迎上来,眼圈红肿:“苏主任,您来了。”
“刘姨的家人呢?”
“在里面。”老徐引着她往里走,“她儿子昨天半夜从广州赶回来的,女儿在国外,还在办签证。”
告别厅不大,正中挂着刘玉芬的遗像——是很多年前拍的一张证件照,头发梳得整齐,嘴角带着淡淡的笑。照片下面摆着骨灰盒,周围是简单的花圈。最显眼的一个花圈,挽联上写着:“沉痛悼念刘玉芬老人——清水湾全体邻居敬挽。”
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憔悴的男人跪在灵前烧纸。见苏清越进来,他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苏主任,谢谢您能来。我妈走之前,一直念叨您。”
“节哀。”苏清越还礼,走到灵前,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三炷香,恭恭敬敬地鞠躬、上香。
起身时,她看到骨灰盒旁边,摆着那个熟悉的帆布包。
刘玉芬的儿子注意到她的目光,轻声说:“我妈交代的,说这个包要放在这儿,和她的‘基金’放在一起。”
苏清越走过去,打开帆布包。里面还是那些东西:用橡皮筋捆好的票据、泛黄的合同复印件、手写的账本。只是账本的最后一页,多了一行新字:
“截至2023年5月18日,基金总额:10万元整。”
下面是刘玉芬的签名,笔迹有些颤抖,但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十万?”苏清越抬头。
“嗯。”刘玉芬儿子抹了把眼泪,“我妈住院这几个月,陆陆续续又有人捐款。有以前的老工友,有听说她事迹的企业家,还有个不肯留名的律师,一次捐了三万。我妈每次收到钱,都让我记在账上,说要攒着,帮更多需要的人。”
苏清越看着那行数字,眼眶发烫。
十万块钱,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只是一顿饭、一个包。但对刘玉芬这样一个棚改维权老人来说,这是她最后的、最朴素的信念——要让更多人不再经历她受过的苦。
“苏主任,”老徐走过来,“外面的老邻居们……想跟您说几句话。您看方便吗?”
苏清越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黑色西装外套,走出告别厅。
五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台阶上,看着下面那一张张苍老的面孔。他们中很多人她都认识:有在棚改时据理力争的王大爷,有因为补偿款分配问题和儿女闹翻的李奶奶,有每天在社区巡逻的退休教师张老师……
“各位叔叔阿姨,”苏清越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传开,“我是苏清越。”
人群安静下来。
“今天,我们来送刘玉芬阿姨最后一程。”她顿了顿,“刘姨这一生,经历过很多苦难。年轻时候下乡,中年下岗,老了又碰上拆迁纠纷。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公平正义的追求,没有放弃过对他人的善意。”
“她留下的这十万块钱‘维权基金’,我会按照她的遗愿,继续管理好、使用好。每一笔支出,都会在社区公示,接受大家的监督。我向刘姨保证过,也向大家保证:清水湾的问题解决了,但云湖区、东州市,还有很多类似的问题。只要我还在这个岗位上一天,就会尽我所能,让老百姓的合法权益得到保障。”
她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谢谢你们对刘姨的关心,也谢谢你们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人群中,有人开始抹眼泪。
王大爷拄着拐杖走上前一步:“苏主任,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刘妹子这事儿,我们都看在眼里。以前觉得当官的都一个样,现在知道,还是有不一样的官。”
李奶奶跟着说:“是啊,要不是苏主任,咱们清水湾哪有今天?路是平的,灯是亮的,补偿款也拿到手了。刘妹子那十万块钱,我们愿意帮着一起看着,保证每一分都用在正道上。”
“对!”有人附和。
“我们相信苏主任!”
声音此起彼伏,不大,但坚定。
苏清越看着这些老人,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她想起刚接手清水湾案子时的焦头烂额,想起那些上访材料里触目惊心的控诉,想起刘玉芬第一次把帆布包推给她时,那混合着期待和怀疑的眼神。
一路走来,不容易。
但此刻,值了。
中午,简朴的丧宴安排在殡仪馆附近的一家小饭店。
说是丧宴,其实就是几桌简单的饭菜。来的人都是清水湾的老邻居和刘玉芬的远房亲戚。苏清越原本打算上柱香就走,但被老人们硬拉着留下来。
“苏主任,吃口便饭再走。”
“就是,忙了一上午了。”
她不忍拒绝,在靠门口的一桌坐下。同桌的都是老人,大家安静地吃着饭,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吃到一半,刘玉芬的儿子端着酒杯过来敬酒。他眼睛还是肿的,但情绪稳定了许多。
“苏主任,我敬您一杯。”他说,“我妈临走前交代我两件事。第一,那个帆布包和里面的东西,交给您保管。第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这是我妈留给您的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用钢笔写着“苏清越主任 亲启”。字迹工整,看得出写信人很用心。
苏清越拿起信封,没有立刻打开。
“刘姨还说了什么吗?”
刘玉芬儿子摇摇头:“就这些。她说,您看了信就明白了。”
饭后,苏清越坐进车里,才小心地拆开信封。
信纸是医院病房里那种廉价的便签纸,一共三页。字写得很密,有些地方因为手抖而笔画歪斜。
“苏主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别难过,我这辈子,该吃的苦吃了,该享的福也享了,没什么遗憾。
就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第一,谢谢你。谢谢你在清水湾最乱的时候站了出来,没有把我们当‘刁民’,而是真心实意帮我们解决问题。你可能不知道,你第一次来社区开协调会那天晚上,我们老邻居聚在一起,好多人都哭了。不是委屈,是觉得终于有人愿意听我们说话了。
第二,那十万块钱‘维权基金’,我全部交给你处理。怎么用,你决定。但我想提个建议:能不能用这笔钱,在云湖区成立一个‘老百姓法律服务站’?请几个律师,免费帮那些打不起官司、不懂法律的人写写状子、出出主意?咱们普通老百姓,有时候不是不想讲道理,是不知道怎么讲道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苏主任,你还年轻,路还长。我活了七十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干部。有的干部,开头干得好,后来就变了。有的干部,为了往上爬,什么原则都不要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理想、有原则的好干部。但这条路不容易,会有很多人给你使绊子,会有人说你坏话,会有人想把你拉下来。
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想放弃了,就想想我们这些老家伙。想想清水湾那些盼着路修好的眼神,想想刘玉芬这个老太太,是怎么用一辈子的时间,相信‘共产党里还是有好官’的。
你做得对,我们就支持你。你做错了,我们也敢骂你。这才是老百姓和干部该有的关系。
好了,不啰嗦了。最后再说一句:注意身体,别总熬夜。你还年轻,路还长。
刘玉芬 绝笔
2023年5月15日夜”
信看到最后,苏清越的视线已经模糊了。
她把信纸仔细叠好,放回信封,再放进公文包最里层的夹袋。
车窗外,殡仪馆的大院已经空了。阳光照在白墙上,亮得晃眼。
司机小张轻声问:“苏主任,回区里吗?”
“嗯。”苏清越顿了顿,“先去一趟清水湾社区。”
“现在?”
“现在。”
车子掉头,驶向城市另一端的清水湾。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社区服务中心门口。苏清越下车,走进那栋三层小楼。
一楼大厅的墙上,还挂着当年棚改时的公示栏。那些泛黄的纸张已经取下,换上了社区活动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刘玉芬和其他几位老人,在新建的小广场上打太极拳的照片。老人笑得很开心。
苏清越站在照片前,看了很久。
“苏主任?”社区工作人员小杨从楼上下来,看见她,有些惊讶,“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苏清越指了指墙上的照片,“这张照片,能给我一张吗?”
“能,能。”小杨连忙说,“我电脑里有电子版,马上发给您。”
“谢谢。”
走出社区服务中心,苏清越在门口的小广场上站了一会儿。广场不大,但干净整洁。有老人在下棋,有孩子在玩耍,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在散步。
这就是刘玉芬曾经为之奋斗的家园。
而她现在,要去守护更多的家园。
手机响了,是周维打来的。
“清越,听说刘阿姨走了?”
“嗯。”
“你……还好吗?”
“还好。”苏清越看着广场上嬉笑的孩子,“周维,我可能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用刘阿姨留下的十万块钱,在云湖区建立一个公益性的法律服务站。免费帮老百姓解决法律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这不容易。”周维说,“需要协调司法局、律师协会,还要解决场地、人员、经费的问题。而且……这种民间自发的法律服务组织,定位很敏感,容易惹麻烦。”
“我知道。”苏清越说,“但刘阿姨在信里说,老百姓有时候不是不想讲道理,是不知道怎么讲道理。我想试试,能不能架起一座桥。”
周维叹了口气:“你决定了?”
“决定了。”
“那我支持你。”周维说,“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不用。”苏清越想了想,“等我拿出具体方案,可能需要你帮忙看看,有没有法律上的风险。”
“没问题。”
挂了电话,苏清越最后看了一眼清水湾社区。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
这是最平凡的人间烟火,也是最珍贵的太平景象。
而守护这份平凡和太平,就是她和无数像刘玉芬这样的普通人,共同的信念。
她转身,坐进车里。
车子驶离清水湾,汇入城市的车流。前方的路还长,但此刻的苏清越,心里无比踏实。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的身后,有刘玉芬这样的老百姓的期盼。
她的身边,有周维这样的同行者的支持。
她的面前,有需要她去改变的不公和需要她去守护的公平。
这就够了。
车子驶过云湖区政府大楼时,苏清越让司机靠边停下。
她下车,走到大楼前的广场上。旗杆上的国旗在晚风中飘扬,远处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
苏清越仰起头,对着那片天空,轻声说:
“刘姨,您没走完的路,我们继续走。”
“您没看到的公平,我们继续争。”
“您相信的未来,我们继续建。”
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又带到很远的地方。
而新的征程,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