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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八点五十分,苏清越提前十分钟走进市纪委五楼常委会议室。

这是她成为市纪委监委委员后参加的第一次正式党组会议。深灰色的长条会议桌擦得能映出人影,座位名牌按排名摆放——她的位置在左侧第五个,靠窗。桌上已经摆好了今天的议题材料:《关于研究张华明案件审理意见的会议通知》。

张华明,东州市云河区委书记,正处级。三个月前被市纪委立案审查,查实其利用职务便利在旧城改造项目中为开发商谋利,收受贿赂三百余万元。证据确凿,本人供认不讳。按理说,这种案子该顺利移送司法了。

但今天的会议通知附件里,却附了一份《关于张华明案件有关情况的补充说明》——落款是云河区委。内容大意为:张华明任职期间推动云河区经济发展成绩显着,其问题有特定历史背景,建议从宽处理。

苏清越翻开补充说明,快速浏览。数据很漂亮:张华明任区委书记五年,云河区Gdp增长120%,财政收入翻番,引进重大项目二十三个……每一行都在暗示:这是一个“能吏”,动了可惜。

“清越同志,这么早?”

苏清越抬起头,是市纪委副书记、监委副主任王振山。他五十多岁,分管案件审理工作,理论上算是她的直接上级。

“王书记早。”苏清越起身。

“坐坐坐。”王振山在她对面坐下,点了支烟,“今天这个会,你怎么看?”

问题很直接。苏清越合上材料:“从现有证据看,张华明构成受贿罪,数额特别巨大,应当移送司法机关。”

“但是呢?”王振山吐了口烟。

“但是……”苏清越斟酌用词,“补充说明里提到的政绩,确实需要考虑。不过功是功,过是过,不能相抵。量刑时可以作为酌定情节,但定罪标准不能降。”

王振山没说话,只是抽着烟。烟雾在会议室里袅袅升起,遮住了他的表情。

九点整,人员到齐。

市纪委书记周怀远坐在主位,左右两侧分别是两位副书记,再往下是各位常委、委员。苏清越数了数,加上她一共十一人。

“开会。”周怀远敲了敲桌子,“今天第一个议题,研究张华明案件审理意见。案审室先汇报。”

案件审理室主任老陈站起来,打开ppt:“张华明案,主要事实如下:2018年至2022年,其利用担任云河区委书记的职务便利,为宏达地产等四家企业在项目审批、土地出让、规划调整等方面提供帮助,收受财物共计人民币312万元……”

汇报很专业,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结论意见也很明确:“建议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并建议司法机关依法从重处罚。”

汇报完毕,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大家有什么意见?”周怀远环视全场。

分管案件审查的常委先开口:“事实证据都没问题,我同意移送。”

接着有两位委员点头附议。

但轮到第四位发言时,气氛变了。

说话的是监委委员李明,分管联系云河区的监督检查室。他五十出头,在纪委工作二十多年了。

“我说几句。”李明清了清嗓子,“张华明这个案子,事实是清楚的。但是……”他顿了顿,“我们办案子,也要考虑政治效果和社会效果。张华明在云河区工作这些年,确实做出了成绩。现在云河区几个重大项目正在关键期,如果这时候把他移送了,会不会影响工作?会不会让其他干部寒心?”

“那李委员的意思是?”有人问。

“我建议,是不是可以先给个党纪重处分,不移送司法?让他戴罪立功,继续为云河区发展做贡献。”李明说完,补充道,“这也是云河区不少干部群众的呼声。”

苏清越心里一沉。这是要法外开恩了。

“我不同意。”她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根据《刑法》第三百八十五条,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索取他人财物,或者非法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数额在三百万元以上的,属于‘数额特别巨大’,法定刑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张华明受贿312万,已经达到这个标准。”

她顿了顿:“至于政绩,可以在量刑时酌情考虑,但不能改变定罪性质。如果因为干部有政绩就网开一面,那反腐败的公平性在哪里?法律的严肃性在哪里?”

李明脸色不太好看:“清越同志,你刚来,可能不太了解基层情况。一个干部培养起来不容易,张华明确实犯了错误,但也不是十恶不赦。我们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也要给出路嘛。”

“给出路不等于法外施恩。”苏清越坚持,“党纪处分可以给出路,但刑事犯罪必须依法处理。这是底线。”

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僵。

周怀远敲了敲桌子:“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

陆续有人发言,意见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依法移送,一派建议从宽处理。双方都有道理,争论渐起。

苏清越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没理会。

又震动了一下。

她悄悄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是幼儿园班主任李老师的微信:“安安妈妈,安安发高烧了,39.8度,我们正在送她去市一院急诊。”

心里咯噔一下。

她抬头看了眼正在进行的会议,快速打字:“什么症状?”

李老师秒回:“抽搐过一次,现在昏迷。医生怀疑脑膜炎,需要家长马上到。”

脑膜炎。这三个字像冰锥刺进心脏。

手机又震,这次是电话。她挂断,打字:“我在开会,马上来。”

可会议正到关键处。关于张华明案的表决还没开始。

“清越同志,你怎么看?”周怀远忽然点名。

苏清越抬起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我坚持认为应当依法移送。理由有三:第一,证据确凿,数额特别巨大;第二,社会影响恶劣,不处理会损害司法公信力;第三……”

手机又震。她咬咬牙,继续:“第三,如果今天对张华明网开一面,明天就会有更多‘能吏’效仿,认为政绩可以抵罪。这会形成错误的导向。”

发言时,她的手在桌下攥紧了手机。

“好。”周怀远点头,“那我们现在表决。同意将张华明案移送司法机关的,请举手。”

苏清越第一个举手。接着,王振山举手,又有三位委员举手。

五票。

“不同意的,请举手。”

李明举手,另外两位委员举手。

三票。

还有三人没举手,包括周怀远。按照规定,书记一般不参与表决,只在票数相当时做决定。

“三票弃权。”周振远宣布,“五票赞成,三票反对。通过。案审室按程序办理移送。”

会议进入下一个议题。苏清越的心已经飞到了医院。

安安怎么样了?抽搐严不严重?脑膜炎会不会有后遗症?

她盯着手表,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好不容易熬到十点半,会议进入最后一个议题。她的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医院电话。

不能再等了。

她站起身,尽量压低声音:“周书记,各位领导,对不起,我孩子病危在医院,我必须马上过去。”

会议室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看向她。

周怀远皱眉:“情况严重吗?”

“高烧抽搐,怀疑脑膜炎。”苏清越声音有些发颤。

“那快去吧。”周怀远摆摆手,“工作可以放一放。”

“谢谢书记。”苏清越抓起笔记本和手机,几乎是冲出会议室。

走廊里,她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周维。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通。

“周维,安安病危在市一院,你……”

“我在高铁上,去省里开会,刚过隧道信号不好。”周维的声音断断续续,“什么?安安怎么了?”

“脑膜炎可能,正在急诊!”苏清越声音带了哭腔,“你能回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这趟是陪同领导,走不开……清越,你先去,我尽量协调。”

电话挂了。

苏清越握着手机,站在电梯前。电梯从一楼慢慢上升,数字跳得慢得让人心焦。

她想起安安早上出门时还笑嘻嘻地挥手:“妈妈拜拜。”小脸粉扑扑的,怎么突然就……

电梯门开,她冲进去,按下负一层。

市一院急诊中心,一片混乱。

苏清越冲到分诊台:“我是苏安安的妈妈,孩子在哪儿?”

护士看了她一眼:“抢救室三床。医生在等家属签字。”

抢救室。这三个字让苏清越腿一软。

她推开抢救室的门,看见安安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体插着监护仪的线。脸色苍白,眼睛闭着。

“你是孩子妈妈?”一个戴口罩的医生走过来。

“我是。孩子怎么样?”

“高烧40.1度,抽搐过一次,现在昏迷。脑膜刺激征阳性,高度怀疑化脓性脑膜炎。”医生语速很快,“需要马上做腰穿确诊,同时用强效抗生素。这是同意书,签字。”

苏清越接过笔,手抖得厉害。她看见同意书上写着:“腰穿可能导致感染、出血、神经损伤等风险……”

“医生,成功率……”

“不做的风险更大。脑膜炎延误治疗,可能留下永久性脑损伤,甚至死亡。”医生语气严肃,“签字,我们马上做。”

苏清越咬牙签下名字。

医生转身去准备。她走到病床边,握住安安的小手。那只早上还软乎乎的小手,现在冰凉。

“安安,妈妈在这儿,不怕……”她声音哽咽。

手机又响了。是王振山。

她接起来,尽量平静:“王书记。”

“清越,孩子怎么样?”王振山语气关切。

“在抢救,要腰穿。”

“唉,孩子遭罪了。”王振山顿了顿,“另外……有件事得跟你说。你从会议室离开后,李委员不太高兴,说你‘关键时刻掉链子’‘家庭影响工作’。这话当然不对,但我提醒你,注意一下影响。”

苏清越闭上眼:“王书记,如果换作您的孩子病危,您会怎么做?”

电话那头沉默。

“我会和你一样。”王振山叹了口气,“但清越,咱们这个位置,有时候……身不由己。你处理好孩子的事,尽快回单位。张华明案虽然表决了,但后面还有程序,需要你把关。”

“我明白。”

挂了电话,苏清越看着昏迷的女儿,又看看手机。工作群里的消息还在跳,讨论着下一个案件。

她忽然觉得荒谬。一边是孩子的生死,一边是案件的程序。两件事同等重要,却逼着她必须选择。

医生准备好了:“家属请到外面等。”

苏清越退出抢救室,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零五分。

腰穿需要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她像过了二十年。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中年女人朝这边走来。等走近了,她认出来——是张华明的妻子,赵丽娟。

三年前在一次招商引资会上见过。

赵丽娟显然也认出了她,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走过来。

“苏委员。”赵丽娟在她面前站定,脸色很冷,“这么巧,在医院遇见。”

苏清越站起身:“赵主任,有事吗?”赵丽娟是市妇联的副主任。

“没事,就是来看个病人。”赵丽娟打量着她,“听说苏委员今天在会上很坚持原则啊。张华明那点事,非要往死里整。”

“我是依法履职。”苏清越平静道。

“依法?”赵丽娟笑了,笑容里带着寒意,“苏委员,你还年轻,不懂官场的规矩。有时候,太坚持原则,会吃亏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向抢救室的门:“听说你孩子病了?真可怜。这么小的孩子,要是留下后遗症,一辈子就毁了。”

这话里的威胁,赤裸裸的。

苏清越眼神骤冷:“赵主任,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关心一下。”赵丽娟又笑了,“对了,我认识市一院的副院长,要不要帮你打个招呼,给孩子安排最好的医生?”

“不用了,谢谢。”

“那好吧。”赵丽娟转身要走,又回头,“苏委员,孩子真可爱。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走了。

苏清越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这不是巧合。赵丽娟是专程来医院的,是来告诉她:我知道你孩子在这儿,我知道她病了,我能影响她的治疗。

她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腰穿做完了,确诊是化脓性脑膜炎。我们已经上了最强抗生素,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期。孩子要在IcU观察。”

“会有后遗症吗?”苏清越声音发颤。

“现在说不准。如果治疗及时,可能没有;如果耽误了……”医生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苏清越看着安安被推出抢救室,送往IcU。小小的身体躺在转运床上,像个破碎的娃娃。

她跟着到IcU门口,被护士拦下:“家属在外面等,有情况会通知。”

隔着玻璃,她看见安安被接上呼吸机。眼泪终于掉下来。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小何。

“苏主任,张华明案的移送文书需要您签字。您看……”

“我在医院,孩子病危。”苏清越声音嘶哑,“能不能晚点?”

“可是案审室说今天必须走完程序,否则超时了……”小何小心翼翼,“要不,我送去医院您签?”

苏清越看着IcU里的女儿,又看看手机。

一边是孩子的生死未卜,一边是案件的法定时限。

她想起赵丽娟的威胁,想起会议上的争论,想起法律规定的七日移送时限。

如果今天不签字,程序违法,案件可能出问题。

如果签字,她要离开医院,离开病危的女儿。

长久的沉默后,她说:“送来吧。我在IcU门口。”

“好的苏主任,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苏清越瘫坐在椅子上。她给周维发消息:“安安确诊脑膜炎,在IcU。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周维没回。

她等了一会儿,打过去,关机。

可能还在隧道里。

她放下手机,抱住头。

走廊里人来人往,哭声、喊声、急救车的鸣笛声,混成一片。这是生死场,也是人间世。

小何半小时后赶到,抱着文件夹:“苏主任,这儿有三份文件要签。”

苏清越接过,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看。是《移送审查起诉意见书》《涉案财物移送清单》《法律文书送达回证》。每一份都需要她作为分管委员签字。

她拿出笔,手还在抖。第一份文件,签了三次才签好。

签到最后一份时,IcU的门开了,护士喊:“苏安安家属!”

苏清越扔下笔冲过去:“怎么了?”

“孩子又抽搐了,医生在抢救。”护士匆匆说,“您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这四个字像死刑判决。

苏清越腿一软,靠在墙上。小何扶住她:“苏主任……”

“你回去吧。”苏清越推开她,“文件签好了,带回去。”

“可是您……”

“我没事。”苏清越撑着墙,看着IcU紧闭的门,“我在这儿等。”

小何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

走廊里又剩下苏清越一个人。她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

手机屏幕亮着,是周维发来的消息:“刚出隧道。我协调了,下午最早一班高铁回来。安安怎么样?”

她打字:“又抽搐了,在抢救。”

发送。

然后她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安安第一次笑,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走路……还有今天早上出门时,那双挥动的小手。

如果安安有事,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但如果因为孩子,就让一个腐败分子逃脱法律制裁,她也不会原谅自己。

这就是她的困境。一个母亲和一名纪检干部的困境。

不知过了多久,IcU的门又开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苏清越猛地站起来。

“控制住了。”医生说,“但还没脱离危险。接下来12小时最重要。”

“我能进去看看吗?”

“可以,但只能待五分钟。”

苏清越穿上无菌服,走进IcU。安安躺在病床上,呼吸机有节奏地响着。她的小脸苍白得透明。

苏清越握住女儿的手,轻声说:“安安,妈妈在这儿。你要坚强,要挺过去。妈妈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很多地方要带你去……”

眼泪滴在女儿的手上。

五分钟到了,护士示意她离开。

走出IcU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周怀远。

“清越,孩子怎么样?”

“还在危险期。”

“嗯。”周怀远沉默了一下,“有件事……李明委员向市委反映了,说你今天在会上中途离场,态度不端正。市委办打电话来问情况。”

苏清越笑了,笑出了眼泪:“周书记,我孩子可能活不过今晚,他们还在计较我离没离场?”

“我知道,这不合理。”周怀远语气沉重,“但这就是现实。清越,你选择了这条路,就得承受这些。有时候,连生病都是错。”

“那我该怎么办?”苏清越问,“守在会议室,让孩子一个人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怀远叹气,“这样,你先照顾好孩子。单位这边,我去解释。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件事,可能会影响你后续的发展。”

“我明白了。”

挂了电话,苏清越走回长椅。窗外天黑了,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

她看着那些灯光,想起自己刚进纪委时宣誓的场景:“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也想起安安出生时,她在产房里发的誓:“妈妈一定保护好你。”

两个誓言,此刻在她心里厮杀。

走廊尽头,赵丽娟又出现了。这次她没走过来,只是远远站着,看着苏清越,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那笑容在说:你看,这就是坚持原则的代价。

苏清越迎上她的目光,没有躲闪。

她知道,从今天起,战争不只是工作上的,也是生活上的。

但她不会退。

因为她不仅是苏清越,也是安安的妈妈。

这两个身份,她都要守住。

夜越来越深。IcU的灯还亮着。

苏清越坐在长椅上,等待着一个结果。

无论是什么结果,她都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还是要回到那个会议室,继续讨论下一个案件。

这就是她的生活。

残酷,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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