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中的脸,已然陌生。
那是一张完全不属于“孙天河”的脸。
肤色略显苍白粗糙,眉毛稀疏了一些,鼻梁似乎矮了一点。
嘴唇的轮廓也有了细微变化,整张脸组合起来,就是一种扔进人群里瞬间会被遗忘的普通。
但当他凝神细看时,又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属于他自己的、被刻意压抑和伪装过的锐利底色,以及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失意者的疲惫感。
完美!
简直神乎其技!
孙天河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不仅仅是改变了容貌,连皮肤质感、细微的纹理都做到了以假乱真!
他试着做出几个细微的表情。
挑眉,抿嘴,微笑……
面部肌肉的运动几乎不受阻碍,那层“试皮”随之产生极其自然的纹理变化,完全没有普通面具的僵硬感!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又做了几个幅度稍大的表情,甚至用手轻轻触碰脸颊。
触感真实,有温度,有弹性,完全感觉不出是一层外来的膜!
半个时辰在适应和惊叹中很快过去。
孙天河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破绽或不适,这才收拾好东西,走出了隐蔽处。
当他顶着这张全新的、平凡无奇的脸出现在阿七面前时,饶是阿七这样训练有素、心志坚毅的人,眼中也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的武器,但随即反应过来,硬生生止住,只是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孙天河。
“少……少爷?”
阿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干涩。
虽然知道少爷是去试易容,但眼前这人从身形、气质到那张完全陌生的脸,都与他熟悉的孙天河截然不同!
只有那双眼睛深处隐约的神韵,以及走路的某种细微习惯,还能让他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影子。
“是我。”
孙天河开口,声音也刻意调整得比平时略低哑一些,更符合这张“脸”应有的年龄和状态。
“效果如何?”
阿七定了定神,仔细打量,越看越是心惊:“天衣无缝……若不是事先知道,属下绝认不出。”
“连脖颈和耳后的皮肤衔接都看不出痕迹。只是……眼神和某些小动作,还需要再注意收敛。”
他给出了专业的评价。
孙天河点点头,他也意识到了。
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不仅仅是脸,还包括所有的行为习惯、微表情、甚至说话的语气和节奏。
这需要更深入的沉浸和练习。
他不再耽搁,转身朝着老槐树方向走去。
鬼手不知何时又已等在那里,背对着他,似乎正在观察树皮上的纹路。
“前辈,试皮已贴好,请查验。”
孙天河在他身后站定,恭敬道。
鬼手缓缓转过身,斗笠下的那双小眼睛如同扫描仪一般,在孙天河脸上来回逡巡,从发际线到下颌,从眉梢到嘴角,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他甚至走近两步,凑到极近的距离,几乎要贴到孙天河脸上,嗅了嗅,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孙天河脸颊边缘极其轻巧地按了按,感受着皮下的弹性和温度。
“嗯……”
半晌,鬼手张才退后一步,发出一声听不出喜怒的鼻音,“贴合度尚可,初次使用,算你不蠢。”
“记住这种感觉,这张‘试皮’只能维持到今夜子时。三天后子时,你再来,带上清水干粮。”
“到时候,才是真正的‘画皮定相’,过程会比这个难受百倍,耗时也更久。你若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晚辈心意已决,绝不反悔。”
孙天河语气斩钉截铁。
“好!”
鬼手似乎笑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干涩,“那便三日后再见。记住,这三天,尽量用这张脸生活,习惯它,揣摩你要扮演的那个人。”
“到时候贴合‘真皮’,效果才好。另外……”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警告,“‘试皮’虽好,但也有极限。避免剧烈运动导致面部充血,避免长时间暴晒,尤其注意情绪剧烈波动。”
“这张‘皮’,现在还受不起大喜大悲。”
“晚辈记下了。”
孙天河拱手。
鬼手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又隐入了身后的密林,消失不见。
孙天河摸了摸自己此刻完全陌生的脸颊,触感真实。
他转向阿七:“我们回去。这三天,我需要完全适应这张脸,以及……那个‘角色’。”
阿七肃然点头。
两人迅速离开了哀山深处。
回程的路上,孙天河没有再刻意隐藏这张新面孔,反而开始尝试以“新身份”的视角观察和思考。
他刻意改变了一些小动作,调整了说话的音调和节奏,甚至尝试用不同的方式走路。
三天。
他只有三天时间来打磨这个全新的“自己”。
三天后,他将戴上真正的“画皮”,踏入一个无法回头的险局。
面具之下,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将变得模糊。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张假面,成为他最锋利的武器,和最坚固的铠甲。
山林在身后远去,城市的轮廓逐渐清晰。
孙天河知道,当他再次回到这里时,他将不再是孙天河,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是。
......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子时未到,孙天河已然独自一人,悄然回到了哀山深处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
夜色如墨,山林死寂,只有风声穿过枝叶的呜咽,以及远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平添几分阴森。
他按照鬼手的吩咐,背着一个装满了清水、压缩干粮和简单换洗衣物的背包,脸上已无“试皮”,恢复了本来面目。
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比三日前更加沉凝内敛,仿佛这三日,他已与那张平凡的面孔共生,初步习惯了“另一个人”的视角和呼吸。
他没有等待太久。
几乎在子时的梆子声于心中敲响的刹那,一道幽绿如鬼火的光芒从老槐树后方的密林中亮起,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鬼手张依旧那副矮小干瘦、斗笠遮面的打扮,手中提着他那盏标志性的风灯。
“时辰到了。”
嘶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跟上,步子放轻,踩着我的脚印走。林子里,有些东西醒了,不喜欢生人。”
说完,他转身便走,步伐看似不快,却异常轻盈,在布满落叶和根茎的林间如履平地。
幽绿的风灯在他手中晃动,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那光芒似乎能吸收周围的声音,让他们的行进更加悄无声息。
孙天河不敢怠慢,集中精神,紧紧跟随,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鬼手张留下的浅浅脚印上。
他能感觉到,周围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窥视,带着冰冷而原始的恶意。
空气也变得粘稠,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硫磺混合着腐烂草木的怪味。
穿过一片散发着异香的箭毒木林,绕过一处泛着幽幽磷光的沼泽,他们来到了一面爬满藤蔓和苔藓的岩壁前。
鬼手停下脚步,伸出手指,在岩壁上某处看似毫无规律的苔藓图案上按了几下。
“咔……咔咔……”
一阵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岩壁上一块大约一人高的区域无声地向内凹陷,滑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仅容一人通过。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药草、化学试剂、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进来。”
鬼手率先走入。
孙天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泛起的一丝本能的警惕和不适,低头钻进了洞口。
洞内并非想象中潮湿阴暗的洞穴,而是一条向下倾斜、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甬道。
墙壁光滑,镶嵌着一些发出微弱荧光的不明矿石,勉强照亮前路。
空气虽然味道古怪,但并不污浊,反而有微弱的气流流通。
走了约莫几十米,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巨大空间,高约十米,面积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
洞顶垂落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一些被巧妙地接入了管道,滴落着颜色各异的液体,落入下方相应的石槽或器皿中。
洞内靠墙摆放着数十个高大的木架,上面密密麻麻陈列着无数瓶瓶罐罐,里面浸泡着各种奇异的生物器官、矿石粉末、干枯的植物。
甚至一些形态诡异的、不知是真是假的面皮半成品。
空间中央,是一个用整块青黑色岩石打磨而成的工作台,台上工具繁多。
有银光闪闪的薄刃刀具,有造型古怪的镊子钩针,有大小不一的琉璃盏和玉钵,还有几个正在用微火加热的、咕嘟冒着气泡的铜鼎,散发出浓郁的药味。
工作台旁,还有一个类似古代刑架般的木制结构,上面悬挂着皮绳和镣铐,看得孙天河眼皮一跳。
这里就是“鬼手”的“工作室”,一个充满了诡异、神秘与危险气息的领域。
“把东西放下,脱掉上衣,去那边躺着。”
鬼手指了指工作台旁那个类似刑架的结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学徒处理药材。
孙天河依言放下背包,脱下上衣,露出精悍结实、布着些许旧伤疤痕的上身。
他走到那木架旁,看着上面冰冷的皮绳和金属扣,迟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