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风宝抖着翅膀从暖炉边站起来,爪子在地面划拉两下,把昨夜残留的灰烬扫开。它仰头打了个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醒什么。
严冰雪已经坐在书案前,手里捏着一枚蜡丸。那蜡丸表面光滑,看不出异样,但她指尖用力一搓,外层便裂开细纹。她将蜡丸浸入一碗暗红色药液,片刻后,内里夹着的一小片薄纸浮了出来。
纸上印着半个指印,边缘清晰,带着一点偏红的色泽。
“这是……封泥的色。”她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桌面。
尉迟逸风走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皱眉:“你们家的押印?”
“只有掌管药材库的人才能用这种封泥。”严冰雪盯着那半枚印记,“而且必须是亲手按压,温度、力度都要刚好,不然显不出来。”
她起身快步走向柜架,抽出一本册子翻动。纸页哗啦作响,她目光停在一行记录上:“前日,叔父严崇文来过王府,说是送一批新采的雪莲根,还亲自去了药房查验储存条件。”
尉迟逸风沉声问:“他待了多久?”
“两个时辰。”她合上册子,“礼数上说得过去,可一个被贬回族里的老药官,千里迢迢送来几株雪莲,值得亲自盯着入库?”
风宝蹦上桌沿,用喙啄了啄那张湿透的纸:“你爹不是早说他心气不顺?嫌你一个女子能进太医院,他反倒被撸下来?”
严冰雪没应声。她记得小时候发高热,是这位叔父守在床前三日不眠,用银针引毒,熬药喂她喝下。那时他说:“严家女儿,也能成一代名医。”
如今这话像钉子扎在耳边。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转过身去,从药囊取出一只玉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对铜扣,样式普通,却是特制的追踪器。只要佩戴者走过特定机关阵,便会留下微不可察的粉末痕迹。
“派人悄悄换掉他常服上的带扣。”她递给一名影卫,“别惊动他。”
尉迟逸风站在窗边,手指轻叩窗棂:“若真是他泄密,昨夜书房议的事,对方全都知道了。”
“影卫换防时间、西角门封锁令顺序、还有……”她顿了顿,“那枚伪造铜片的蛇纹刻法。”
这三个细节,昨晚只有他们三人知晓。
风宝突然跳起来,扑腾两下飞到她肩头,用脑袋轻轻顶了顶她的脸颊。它不会说话,但动作明白——你在难过。
她抬手摸了摸它的羽毛,低声说:“我不怪他教过我辨药。但我不能装作没看见他把手伸向敌人。”
尉迟逸风看着她,语气缓了些:“要不要先拘起来?”
“不行。”她摇头,“他背后可能连着整个传递链。我们现在抓他,等于打草惊蛇。我要知道,他到底送出去多少消息,又从谁手里接过指令。”
她走到药柜前,取出几个小瓶,一一检查标签。最后拿起一瓶淡绿色药粉,倒出少许在指尖捻了捻。
“这是我调的示踪粉,混在防疫药包里送去家族药堂。只要有人私自拆封,粉末遇空气会变色,沾在手上三天不褪。”
尉迟逸风点头:“等他动手。”
“对。”她将药瓶放进随身药囊,“我不信他能忍住不动。”
风宝咕哝一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加餐的事?”
她瞥它一眼:“回来再说。”
“又是这句!”风宝拍翅膀,“上次说‘回来再说’,结果我啃了三天糙米粒!”
“这次不一样。”她嘴角微动,“要是你能盯住他府门口进出的人,我就让厨房给你炖整只鸡。”
“带肝的?”
“带肝。”
“成交!”风宝昂头一圈,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你要小心。亲人背叛比敌人捅刀还狠。”
她怔了一下,没说话。
片刻后,她在灯下提笔写了一行字:“家门之耻,非我所愿;国难当前,不容退让。”
写完,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将纸凑近烛火。火焰吞没墨迹,灰烬飘落,她随手抓起茶盏倒进去,搅了几圈,全化成了浑浊的渣滓。
尉迟逸风一直看着她。
他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但他也知道,她不会停下。
“如果你还想留一线情面……”他开口,话没说完,就被她抬手打断。
“我不想。”她说得很平静,“我不报复家人,是因为我还记得仁心二字。但我也不会再心软。谁挡在我救国救民的路上,哪怕血缘相连,也休怪我手段无情。”
她说完,转身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药囊重新系紧。动作利落,没有一丝迟疑。
风宝蹲在横梁上,望着她背影,小声嘀咕:“以前她说‘休怪我’的时候,都是要人脱层皮的节奏。”
尉迟逸风没笑。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未署名的布条,递给她:“刚才影卫回报,严崇文今早去了城南一间私塾,见了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那人身份不明,但离开时手里多了个包裹,正是我们昨日送去药堂的防疫药包之一。”
严冰雪接过布条,扫了一眼,眼神骤冷。
“他动手了。”
“而且很快。”尉迟逸风补充,“那人走的是东市岔道,绕了七条街才消失。显然是在避追踪。”
她立刻召来一名影卫:“沿着他最后出现的位置查,重点看有没有停留过水井、暗巷或废弃铺面。示踪粉遇潮会加速显色,如果他碰过药包,手上一定有痕迹。”
又转向另一人:“去查严崇文这几日所有通信记录,尤其是通过药堂名义寄出的药材单据。凡有异常编号或重复批次,立即报我。”
风宝跳下横梁,扑棱着翅膀凑近:“我能干点啥?总不能光等着吃鸡吧?”
“你去盯严府后门。”她说,“特别是傍晚之后。他若再接头,必定不敢走正门。”
“要是他半夜翻墙呢?”
“那就跟着他翻。”她淡淡道,“你不是说过,连烤炉都能窜出来?”
风宝挺胸:“那是当然!本鸡飞檐走壁,从未失手!”
尉迟逸风忽然道:“等等。”
他从案上拿起那张曾被药水显影的密信残页,指着一处边角褶皱:“这折痕不对劲。普通的折叠不会有这么深的压线,除非……它是被什么东西夹着带出来的。”
严冰雪接过一看,眉头微蹙:“像是金属夹板压过的痕迹。这类工具,通常只有药典抄录员才会随身携带。”
“而严家药堂,最近正好在重录《百草纲目》副本。”尉迟逸风缓缓道,“负责誊写的,正是严崇文。”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背叛。
是早就埋下的线。
风宝眨眨眼:“所以他是借抄书之名,把机密夹带出去?”
“不止。”严冰雪冷笑,“他很可能已经发展了下线。那个拿药包的年轻人,或许只是中间一环。”
她走到沙盘前,手指落在严府位置,慢慢划向城南私塾、东市岔道、再到一处隐蔽的旧宅院。
“他们在建立新的联络网。而我这位叔父,不只是泄密者——他是引路人。”
尉迟逸风沉声问:“你现在要怎么做?”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从药囊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点药粉在掌心。绿色微光在指缝间闪烁。
“既然他喜欢用‘药’做掩护。”她将药粉重新封好,放回囊中,“那我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药性发作’。”
风宝缩了缩脖子:“你又要让人拉肚子?”
“这次不是。”她摇头,“是让他每说一句谎话,喉咙就像吞了荆棘。三天之内,说不出完整句子。”
尉迟逸风皱眉:“会不会太显眼?”
“就是要显眼。”她眼神锐利,“我要他身边的人察觉异常,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只要他们内部生疑,就会互相试探,甚至自相残杀。”
风宝听得直点头:“高,实在是高。比光炖鸡还香。”
她看了它一眼:“等事成之后,给你加两条鱼干。”
“带尾巴的?”
“带尾巴。”
风宝兴奋地扑腾翅膀,正要说什么,却被她抬手制止。
她低头看着手中瓷瓶,声音冷了下来:“我不是为了报复才这么做。我是要让他们知道——背叛不该有好下场,哪怕披着亲人的皮。”
尉迟逸风默默收起那张布条,转身走向门外。
他知道,这场仗,已经从对外周旋,转入了家族血脉的割裂之中。
而她,选择了大义。
风宝安静地落在她肩头,翅膀轻轻搭在她颈侧。
她没动,也没说话。
只是指尖缓缓抚过药囊边缘,像在确认某件武器是否还在。
窗外天色阴沉,一片乌云遮住了初升的日头。
屋内烛火跳了一下。
她的影子映在墙上,笔直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