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药市的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严冰雪裹着素色斗篷,脚步不疾不徐。她左手搭在药囊边缘,指节微微收拢,掌心贴着一枚银针——那是她临出门前悄悄塞进去的。
风宝蹲在她肩头,羽毛压得低了些,嗓门却压不住:“本宝说,你这身打扮像卖豆腐的寡妇,哪有一点王府医卿的威风?”
“你再吵,我就把你挂到药摊上当吉祥物。”她低声回了一句,眼角余光扫过街角那盏歪斜的布招。
就在昨夜,书房窗棂底下那道划痕还泛着新木的浅白。她没声张,可心里清楚,有人在盯她的一举一动。所以今日出府,她让两个婢女穿着同样的衣裳从正门走,腰牌也递了出去。而她自己,是从后巷翻墙而出,绕了三条街才踏上这条主道。
正思量间,一道粉影忽地从绸缎铺子后闪出,带起一阵微尘。
“姐姐!真是你啊!”
声音娇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严雪柔提着绣鞋裙角快步上前,脸上笑意温婉,眼尾却像是浮着一层薄雾,看不清底色。
严冰雪脚步一顿,没迎上去,也没退。她只是缓缓抬眼,从对方发间的玉簪看到脚边沾的泥点——那泥是宫西墙根特有的黑壤,雨后三日不干。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语气不算冷,也不热。
“我……出来采些丝线。”严雪柔低头抚了抚袖口,“听说姐姐近来常出入宫中,好几次想登门探望,又怕扰了王爷清静。”
她说着便上前挽住严冰雪的手臂,指尖微凉,力道却不轻。那一瞬,严冰雪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墨香,混着朱砂的涩气——和昨夜残纸上浮出暗纹时用的药水气味相近。
风宝突然咕哝了一声,缩了缩脖子。
“姐姐的手怎么这么凉?”严雪柔皱眉,顺势将一块绣帕掏出来,要替她裹上。
严冰雪没躲,反而笑了笑:“这几日确是累了些。王爷总让我看他那些旧档,昨夜还翻出一张烧焦的纸片,说是先帝年间的御批……你也知道,我对这些文书一向头疼。”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严雪柔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哦?烧焦的纸?”对方立刻接话,语调却略显生硬,“那……可看出写的是什么?”
“看不出。”严冰雪摇头,故意叹了口气,“倒是风宝说,那灰烬里有股怪味,像是掺了香灰。它啄了一口,差点打嗝一整晚。”
风宝立刻配合地咳了两声,翅膀半张:“咳咳……毒香!绝对有毒!本宝鸡胆都快炸了!”
严雪柔勉强笑了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帕角。那动作太刻意,像是在数经纬。
严冰雪心头一沉。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转而拉着对方走到路边茶棚坐下。小二端来两碗凉茶,她只抿了一口,便放下:“你最近常进宫?”
“哪能呢。”严雪柔摇头,声音放柔,“只是前几日替母亲送些补品去林夫人那儿,顺便拜了拜佛。姐姐知道的,我身子弱,最信这些。”
“林夫人?”严冰雪挑眉,“哪个林夫人?”
“就是礼部侍郎那位……”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什么,忙改口,“哎呀,我记岔了,是舅母托我去的。”
严冰雪没追问,只低头搅了搅茶汤。水面映出她的眼睛,平静无波。
她不信什么补品,也不信什么拜佛。严家旁支出身的严雪柔,何时能踏进礼部侍郎夫人的内院?更何况,那人根本没娶妻。
“你倒是孝顺。”她轻声道,“不过宫里最近查得紧,连风宝都被拦过两次。你说巧不巧,它偏偏在西角门撞上了巡卫。”
“西角门?”严雪柔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态,忙掩唇,“我是说……那地方偏得很,怎会派重兵?”
“我也纳闷。”严冰雪笑起来,眼角弯了弯,“可王爷说,有些事,越是偏僻,越藏得住人。”
两人对坐片刻,茶渐凉。
严雪柔终于起身告辞,临走前执意要把那块绣帕系在严冰雪腕上。“留个念想。”她说,“咱们姐妹多年不对付,如今总算能说上几句贴心话了。”
帕子缠上手腕时,动作极慢,像是在等什么。
严冰雪任她系好,还伸手摸了摸结扣:“真好看。回头我拿去熏熏香,配药囊正好。”
待那抹粉影转过街角,消失在人群里,风宝才压低声音:“她系得那么久,八成做了记号。”
“我知道。”严冰雪解开帕子,随手卷了卷,塞进药囊底层。
回到王府,她没回房,径直去了偏院灶房。炉火正旺,她将帕子投入火盆,火焰猛地窜起一尺高,烧到一半时,灰烬边缘浮现出几个极细的炭字——歪斜如蚁行,指向宫城西侧一条暗巷。
她盯着那痕迹看了两息,转身唤来婢女:“把灰收好,送去账房老陈那里,让他比对今年进出库的炭料批次。”
然后她走向院中,仰头喊了一声。
风宝从屋脊跃下,稳稳落在她肩头。
“今晚鸡鸣三声,照常打鸣。”她低声说,“要是看见有人从东角门出来,不管是谁,直接啄灯。”
“要是他躲着走呢?”风宝问。
“那就追。”她目光沉了沉,“追到他露出马脚为止。”
风宝抖了抖羽毛,昂首道:“本宝早就憋坏了,整天装神鸡,其实最擅长的是——猎狐狸。”
暮色渐浓,檐角铜铃随风轻响。
严冰雪站在院中,望着那片即将沉入黑暗的天空。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将右手缓缓按在腰间的药囊上。
药囊最里层,藏着一根削尖的银签,签尾刻着一个极小的“雪”字。
那是她祖父传下的标记,只有严家嫡系子孙才知道如何辨认。
而方才,她在严雪柔袖口内衬的针脚里,看到了同样的刻痕方向。
风宝忽然展翅飞上最高处,金羽映着最后一缕霞光,双目紧盯府外长街。
远处,一道粉影正立在巷口,抬手理了理发簪,嘴角微微扬起。
她不知道,自己脚边那枚被风吹来的枯叶上,粘着一点极淡的红粉——和严冰雪药囊边缘的颜色,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