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夏日午后,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江辰风单肩挎着洗得发白的书包,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他刚帮周磊家修理好那台总是吱呀乱响的老旧风扇,指尖还沾着一点黑色的油污。
他的思绪却不在这闷热的天气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几天前数学课上,林晚星站在讲台前,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清晰而独特的思路解开那道奥数题时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认真的侧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光。那种聪慧的光芒,不仅照亮了题目,也照进了他一直以来平静无波的心湖。
他正想着,拐过街角,熟悉的“林记杂货”的招牌映入眼帘。然而,与往常的宁静不同,店门口围着三五个看热闹的邻居,店里传来一阵粗声粗气的呵斥声。
江辰风眉头一皱,脚步瞬间加快。
“林老板,不是我们不讲情面,这个月的‘管理费’,你们已经拖了快一个星期了!”一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黄毛青年,用手里的棍子不轻不重地敲着柜台,吓得柜台后的林母脸色发白。
林父站在前面,陪着笑脸,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几位小哥,最近生意确实不太好,你看这……能不能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我一定凑齐!”
“宽限?老子们不用吃饭啊?”另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一巴掌拍在玻璃柜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今天拿不出钱,就别怪我们帮你‘整理整理’店面了!”
躲在林父身后的林晚星,紧紧咬着下唇,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股压抑着的愤怒和无力。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江辰风拨开围观的人群,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林晚星却莫名地感到心头一紧。
“辰风……”她下意识地低唤了一声。
江辰风没有看她,他的目光直接落在那个黄毛身上。
“多少钱?”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硬。
黄毛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江辰风,嗤笑道:“哟,哪儿来的小屁孩,想学人英雄救美啊?三百!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三百块,对于这个小小的杂货店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江辰风没说话,他沉默地走到柜台边,将自己书包侧袋里那个旧得掉皮的棕色钱包拿了出来。那是他利用课余时间,帮人修电器、送报纸,攒了整整一个学期,准备用来买一套心仪已久的高中竞赛教材的钱。他毫不犹豫地将里面所有的整钞和零钱都掏了出来,仔细地数了数,一共二百八十七块五毛。
他将这叠带着体温和汗水的钱,全部放在了柜台上,推向黄毛。
“这里是二百八十七块五。”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剩下的十二块五,我明天给你送去。”
店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林父林母愣住了,林晚星看着他放在柜台上的那些钱,眼睛瞬间就红了。她认得那个钱包,更知道他为了这些钱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夜晚。
黄毛和胖子也显然没料到这个半大少年会来这么一出。黄毛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江辰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闪过一丝寒意。但他仗着人多,强撑着场面,一把抓过柜台上的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妈的,算你小子识相!剩下的,明天要是见不到,有你们好看!”
说完,他悻悻地朝胖子使了个眼色,两人骂骂咧咧地推开围观的人群走了。
闹事的人走了,看热闹的邻居们也渐渐散去,只是投向“林记”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和议论。小店恢复了平静,但空气里弥漫的屈辱和压抑,却比之前更加沉重。
林父颓然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林母则开始默默垂泪,嘴里喃喃着:“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林晚星走到父母身边,轻轻拍着他们的背,低声安慰着:“爸,妈,没事了,没事了……”她的声音温柔,但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江辰风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弯腰,将被那胖子拍得移了位的玻璃柜面扶正,动作细致而安静。
过了一会儿,林父林母情绪稍微平复,强打起精神感谢江辰风。林母甚至要去给他拿饮料,被江辰风婉言谢绝了。
“叔叔阿姨,我先回去了。”他看了一眼林晚星,示意她不用送。
但林晚星还是坚持把他送到了店门外的小巷口。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剩下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
“谢谢你,江辰风。”林晚星停下脚步,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那些钱……我们一定会尽快还你的。”
江辰风转过身,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故作坚强的样子,心里那点闷气忽然就散了。他摇了摇头,“不用还。”
“那怎么行!”林晚星猛地抬头,语气坚决,“那是你的钱!”
“我的钱,我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江辰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而且,我不喜欢看到他们那样对你……和你的家人。”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晚星心里漾开层层涟漪。她怔怔地看着他,少年逆着光站立的,轮廓被夕阳勾勒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轻声问:“你……你刚才不怕吗?他们两个人,还拿着棍子。”
江辰风闻言,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不以为然。
“没什么好怕的。”他说,“那种人,欺软怕硬。你越退缩,他们就越嚣张。”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晚星却从他平静的语气下,捕捉到了一丝与她平日所见的、那个沉默学霸截然不同的狠厉与老成。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同桌。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江辰风打断她,语气放缓了些,“以后他们再来,不要硬碰硬,可以去后街找我,或者直接去叫我。”他顿了顿,补充道,“我通常都在家。”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林晚星一直努力维持的防线。积压的委屈、恐惧、无力感在这一刻汹涌而上,她的眼眶迅速蓄满了泪水,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她慌忙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江辰风看着那颗低垂下去、露出脆弱发旋的小脑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身体僵硬了一瞬。他从未安慰过哭泣的女孩,有些手足无措。
犹豫了片刻,他抬起手,动作有些生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哭了。”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都会好的。”
这笨拙的安慰,却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与小镇格格不入的低沉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如同沉默的深海鱼类,缓缓驶过狭窄的巷口。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江辰风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似乎在他们这个方向停留了一瞬。
车子并未停留,很快便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端。
但就是这短暂的一瞥,让江辰风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违和感与警惕。这种价值不菲的车,为什么会出现在南城这样的地方?
林晚星也听到了车声,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车子消失的方向,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与复杂。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
“怎么了?”江辰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异样。
“没……没什么。”林晚星迅速收回目光,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能就是谁家来了有钱的亲戚吧。我们这地方,偶尔也能见到好车的。”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但江辰风心中的那点疑虑并未完全散去。他联想到林晚星与这个小城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联想到她偶尔流露出的、对家庭话题的回避……一些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尊重她。
“回去吧,叔叔阿姨需要你。”他说道。
“嗯。”林晚星点点头,情绪似乎已经平复了许多,“江辰风,真的……很谢谢你。”
这一次,她的感谢里,包含了更多的东西。
江辰风看着她转身走回那间略显破旧的杂货店,单薄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坚韧。他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包,脸上没有任何懊悔的神色。相反,一种更为坚定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他抬起头,望向那辆豪车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
夜幕缓缓降临,南城华灯初上。
在镇子另一头,唯一一家像样的酒店停车场里,那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着。
车内,下午出现在巷口的那个黄毛青年,正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机汇报。
“……是的,先生,情况就是这样。那小子突然冒出来,把钱给付了……对,就是个学生模样的,叫……好像叫江辰风。”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低沉而威严的男声,听不出情绪:“知道了。钱拿到就行,其他的,不要节外生枝。继续留意那女孩的情况,尤其是……她和那个男孩的接触。”
“是,是,明白。”黄毛连连点头哈腰,直到对方挂断电话,他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他推开车门,对等在外面的胖子抱怨道:“妈的,这活儿真憋屈,还得演这么一出……”
胖子凑过来,压低声音:“哥,你说老板为啥非要绕这么大圈子给那小姑娘送钱?直接给不行吗?”
“你懂个屁!”黄毛瞪了他一眼,“上面的事儿,少打听!拿钱办事就行了!”
两人嘀嘀咕咕地走远了,融入了南城的夜色中。
而在另一边,江辰风回到了自己那间简陋却整洁的房间。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南城稀疏的灯火。
下午林晚星哭泣的样子,那辆诡异的黑色豪车,还有她看到车时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眼神……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交织、回放。
他有一种清晰的直觉,今天发生的事情,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混混收保护费。那个女孩的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他尚未看透的迷雾。而那辆车的出现,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预示着某种他无法掌控的变化,正在悄然逼近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无论那迷雾背后是什么,无论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一件事——
他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她。
夜色渐深,少年的侧脸在朦胧的月光下,轮廓分明,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守护”和“征服”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