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生活像一池被投入石子的湖水,最初的剧烈波纹渐渐平复,但细微的涟漪仍在持续扩散。
林晚星的“进修生”身份和安静得体的举止,让她很快在几门核心课程的固定班级里,成为了一个虽不突出但令人印象深刻的“背景板”。她总能精准地回答教授的提问(如果被点到),小组作业时逻辑清晰的贡献也赢得了队友的尊重。但她从不过分主动,课后总是独来独往,背着那个半旧的帆布包,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图书馆或食堂的人流中。
这种低调让她得以观察。她观察课堂上的讨论如何从学术延伸到对现实商业案例的争论,观察学生组织里隐约的权力脉络和资源分配,观察校园bbS上那些看似幼稚实则折射社会思潮的热帖。这一切都成为她理解这个复杂世界的鲜活样本,补充着书本知识的骨骼。
江辰风在法学院的活动也规律而低调。除了那场研讨会,他偶尔会出现在某个高阶专题讲座的听众席,或者与几位知名教授在教员休息室咖啡角长谈。他的公开身份是“来自南方某顶尖律所、参与跨国商业纠纷课题研究的合作代表”,这让他与校园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足够引人注目,又不会过分深入学生的日常。
他们之间的联络,严格遵循着加密通讯软件和有限的、看似偶然的校园“偶遇”。有时是在图书馆同一层的不同阅览区隔空相望,有时是在人潮汹涌的食堂擦肩而过时交换一个眼神,有时是在周五傍晚几乎无人的通识课大教室——江辰风会来借用投影设备测试某个课件,而林晚星则“恰好”在那里自习。
这些短暂的交汇里,交谈也往往克制而务实。江辰风会询问她的学习进度,听她分享某个引发思考的课堂观点,偶尔给出精炼的点评或推荐延伸阅读的方向。他也会透露一些外部局势的进展,用高度概括的语言:陆展逸案已进入司法程序,牵连甚广;沈玉茹试图动用旧关系网反扑但收效甚微;陆氏集团在陆振英主持下进行着痛苦但必要的“切割”与“瘦身”,股价在低位震荡,舆论风暴略有平息但警惕未消。
关于陆振英私下布局的调查,江辰风提得极少,只说过一次“线索指向更复杂的网络,需要时间”。林晚星便不再多问,她知道有些领域,以她现在的认知和处境,贸然深入有害无益。
平静的表象持续了两周。直到十月中旬的一个周二下午。
那天林晚星选修的《投资学》调课到了晚上,她下午便空了出来,决定去校史馆看看——那里正在举办一个关于近代民族工商业史料的小型特展,与她的兴趣隐隐相关。
校史馆位于老校区深处,一栋爬满常春藤的民国风格砖楼,平时参观者寥寥。林晚星在安静的展厅里缓缓移动,看着玻璃展柜里泛黄的股票凭证、老式账簿、商会合影。历史的尘埃感扑面而来,那些曾经显赫的家族和商号,大多已湮没无闻,只有这些残片证明它们存在过。
在一个展示“三十年代沪上纺织业股权变更”的展柜前,她停下脚步。泛黄的股权转让协议复印件上,受让方签名处,一个花式签名引起了她的注意。那签名虽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但笔画结构……隐约有些眼熟。
她凑近了些,试图看得更清楚。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略带磁性的男声:
“对这段历史感兴趣?”
林晚星心中微凛,迅速调整表情,转身。一个穿着浅咖色休闲西装、戴着无框眼镜、大约三十出头的男人站在她身后几步远,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笑容谦和,看起来像是一位青年学者或文史爱好者。
“随便看看。”林晚星礼貌而疏离地回答,同时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与对方拉开距离,目光快速扫过对方全身——衣着得体但不显奢华,手指干净,没有佩戴戒指或其他明显饰物,笑容弧度标准,眼神……看似平和,却带着一种过于专注的打量。
“这个展区的内容确实挺专业,很少有学生来看。”男人笑了笑,目光扫过她胸前的校徽(进修生佩戴的样式与普通学生略有不同),“你是……研究生?”
“进修生。”林晚星简短答道,准备离开。
“哦,难怪看着气质沉静些。”男人点点头,似乎很自然地向前走了半步,正好挡在她与展厅出口方向之间,“我姓陈,是市社科院的,最近在做一个关于近代企业家族传承的课题,经常来这边查资料。看你刚才看得很认真,冒昧问一下,你是学经管的?对这个时期的股权纠纷有研究?”
他的问题听起来合情合理,语气也充满学术探讨的诚恳。但林晚星内心的警报却在低鸣。太“恰好”了。社科院的?课题?他并没有出示任何证件。而且,他靠近的步伐和站立的位置,隐隐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控制感。
“只是感兴趣,谈不上研究。”林晚星保持平静,目光转向另一侧的空隙,做出要离开的姿态,“陈老师您忙,我先走了。”
“稍等,”陈老师——如果他真是的话——忽然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印刷精美的名片,递了过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对这方面资料有需求,或者有什么独特的见解,随时可以交流。这个课题很需要来自不同视角的年轻思维。”
名片设计简洁,头衔确实是“市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研究员”,有办公电话和邮箱。看起来毫无破绽。
林晚星迟疑了一瞬,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她将名片随手塞进外套口袋,不再停留,绕过对方,快步走向出口。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校史馆大门,步入秋日明亮的阳光中。
凉意顺着脊椎爬升。是巧合吗?一个做相关课题的研究员,恰好在她对某个签名产生模糊既视感时出现?还主动递上名片?
她没有立刻回公寓,而是绕路去了图书馆,在人多且监控完备的阅览区坐下,定了定神,才拿出那张名片仔细查看。纸质、印刷、排版都无可挑剔。她用那部“干净”的手机,尝试搜索名片上的名字和单位。网页显示确有其人,照片虽然不太清晰,但轮廓与刚才那人有七八分相似,简介和课题方向也大致对得上。
似乎……真的是巧合?
但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并未消散。她将名片拍照(用手机自带相机,非加密软件),通过加密通道发给了江辰风,附言简单说明情况。
江辰风的回复在一个小时后传来,依旧简短:“收到。勿主动联系,保持距离。日常行程稍作调整。”
没有多余的解释,但指示明确。林晚星删除了拍照记录和发送记录,将那张纸质名片撕碎,分几次丢进了图书馆不同楼层的垃圾桶。
接下来几天,她刻意调整了去食堂和教室的路线,去图书馆的时间也变得不固定。她没有再遇到那位“陈老师”,也没有其他异常事件发生。
然而,就在她以为那次碰面或许真是偶然时,另一件小事发生了。
周五上午,《合同法》课程下课后,她和同组的几位同学在走廊讨论案例分析。一个戴着鸭舌帽、抱着快递箱的男生匆匆走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手里的几本书和笔记本散落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男生连声道歉,蹲下来帮她捡。
林晚星也弯腰去捡,手指碰到一个从她笔记本里滑出的、对折的纸条。她确定那不是她的东西。她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捏在掌心,和其他东西一起收起。
“没事。”她对男生说。男生压低帽檐,再次道歉后迅速离开了。
回到公寓,林晚星锁好门,才展开那张纸条。上面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打印的宋体字:
“旧档室甲-12-7,或有君寻之物。”
旧档室?甲-12-7?像是某种档案编号。君寻之物……是指她在找的东西?钥匙的线索?还是别的?
纸条被打印出来,无法追溯笔迹。送纸条的方式也刻意选择了最普通的“意外碰撞”。这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邀请?
是谁?陆振英的人?还是其他对陆家秘辛感兴趣、又知晓她存在的势力?抑或是……江辰风安排的?不,如果是他,绝不会用如此迂回且容易引起她不安的方式。
林晚星盯着那行字,心跳平稳,但思维高速运转。对方没有直接接触,而是用这种隐蔽的方式传递信息,说明也有所顾忌,或者不想(或不能)暴露身份。信息内容指向明确——档案编号。这像是一个饵,看她会不会咬钩。
去,还是不去?
她将纸条拍照,再次发给江辰风。这一次,她加上了自己的判断:“疑似试探。目标可能是我,也可能是通过我观察你。建议否?”
江辰风的回复这次更快:“定位清晰。旧档室为校内存放过期人事、财务档案之所,安保普通。甲区为早期行政档案。编号有效。我查。”
他没有直接说去或不去,而是先核实信息真伪。林晚星等待。
傍晚时分,江辰风的消息再次传来:“编号对应一批约二十年前的、已注销校办企业部分混杂档案,内容不详,调阅需特定权限。风险未知。建议:无视。若好奇心驱使,可于下周一下午三时后,旧档室公众开放时段,携学生证前往,仅做环境观察,勿触具体档案,停留不超过十分钟。我有人在外围。”
他给出了谨慎到极点的方案。不是禁止,而是提供了在最低风险下满足好奇心(或观察对方反应)的可能性,并准备了后手。
林晚星看着这条信息,明白江辰风的意思。完全无视,可能错过线索,也可能让暗处的对手采取更不可控的行动。适度回应,但将行动限制在公开、短暂、且自身不直接接触核心的范围内,既能传递“收到了信息”的信号,又能最大限度控制风险,并观察可能出现的“钓鱼者”。
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将被动化为有限主动的机会。
她回复:“明白。按方案二。”
放下手机,林晚星走到窗边。夜幕降临,校园灯火星星点点。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果然开始涌动。那张名片,那张纸条,像两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打破了精心维持的安宁假象。
有人已经注意到她了。不在陆家老宅,不在安全屋,而是在这所看似普通的大学校园里。
她握了握手腕上的红绳。金属吊坠冰凉。
周一,旧档室。会有什么在等待她?
而江辰风所说的“有人在外围”,又会是谁?
夜色渐浓,林晚星清亮的眼中,映着窗外遥远的灯火,沉静如水,却已悄然筑起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