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英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公寓内短暂的宁静。林晚星全身肌肉绷紧，呼吸停滞，目光死死锁住房门。程立华背对着她，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
“稍等，陆先生。”程立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异样，“我正在处理一点急事，马上来。”
她转过身，迅速对林晚星做了几个手势：指向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又指了指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似乎是储物间的小门，然后快速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躲进去。
林晚星会意，无声而迅速地提起背包，赤着脚（她换了程立华给的拖鞋），猫腰闪进走廊，推开那扇小门。里面果然是个狭窄的储物间，堆着清洁工具和几个纸箱，勉强能容身。她刚轻轻掩上门，就听到外面传来程立华打开防盗链和门锁的声音。
门开了。
“陆先生，稀客。请进。”程立华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意外和疏离的礼貌。
沉稳的脚步声踏入客厅，不止一人，但似乎只有陆振英开口。“这么晚打扰，实在抱歉。不过，有些‘学术’问题，确实让人辗转难眠，想着程院长您是这方面的权威，就冒昧过来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在林晚星听来，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蜷缩在储物间的黑暗里，屏住呼吸，耳朵紧贴着薄薄的门板。
“陆先生过誉了，请坐。”程立华的语气不卑不亢，“不知道是什么问题，让您如此挂心？”
短暂的沉默，大概是陆振英在坐下，或者在打量客厅。
“是关于……‘历史的偶然性与必然性’。”陆振英缓缓说道，话题听起来确实学术，“有些旧事，就像埋在地下的种子，你以为它早已腐烂，可一旦遇到合适的温度湿度，说不定就会发芽，甚至长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在影射！林晚星的心提了起来。
“历史确实充满意外。”程立华应对道，“不过，大多数种子，没有合适的条件，终究只会默默消亡。陆先生是在担心什么特定的‘种子’吗？”
“程院长快人快语。”陆振英低笑一声，“确实。最近听说，学院里有些年轻学者，对二十多年前的一些企业档案，特别是涉及股权重组、资产评估方面的‘非典型’案例，产生了过于浓厚的兴趣。甚至……可能接触了一些本不该流出、或者记录可能存在‘瑕疵’的材料。作为曾经的亲历者，也是如今还在商海沉浮的人，不免有些担忧。年轻人血气方刚，容易被人误导，或者……被某些别有用心的‘历史残片’引入歧途，那就不好了。”
他在敲打程立华！警告她不要让学生（或特指林晚星）接触那些旧档案，更是在暗示他知晓程立华私下研究的“历史残片”！
“学术研究，讲究的是证据和逻辑。”程立华的声音冷了几分，“学生们接触什么材料，有自己的判断和导师的指导。至于‘历史残片’……如果本身是真实的，就有其研究的价值。歪曲和掩盖，才是真正的引人歧途。陆先生，您说呢？”
她的反驳带着锋芒，甚至直接点出了“掩盖”。
陆振英沉默了片刻。林晚星能想象他脸上那副金丝眼镜后闪烁的冰冷目光。
“程院长高见。不过，有时候，过于执着于‘真实’，可能会看不清现实的复杂性，甚至……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陆振英的语气依然平和，但威胁的意味已经不加掩饰，“尤其是一些牵涉甚广、当事人大多已不在其位的陈年旧事。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家父生前常教导我们，有些‘账’，烂在肚子里，比摆在台面上，对大家都好。”
他抬出了陆家老爷子！这是在施压，也是在提醒程立华，陆家树大根深，旧事牵连的不仅仅是陆振英一人。
程立华没有立刻回应。客厅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晚星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指尖陷进掌心。她听得出程立华在强撑，也听得出陆振英步步紧逼的杀机。他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口头警告。
“陆先生的教诲，我记下了。”程立华终于再次开口，声音略显干涩，“学术研究自有其规范和边界，我会提醒学生们注意。至于其他……我个人能力有限，只关心故纸堆里的死历史，对活人的恩怨，没有兴趣，也无力参与。”
她在试图划清界限，表明自己只做研究，不会主动介入陆家的争斗。这是一种退让，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程院长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陆振英似乎满意了，语气缓和了些，“哦，对了，还有一件小事。听说今天下午，学院附近不太平静，好像有些不明身份的人在活动。程院长这边……没受到什么打扰吧？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安排几个人，在附近照看一下，毕竟您一个女学者独居，安全要紧。”
这才是他今晚真正的目的之一！他在试探，试探程立华是否收留了“不明身份”的人，也就是林晚星！所谓的“安排人照看”，根本就是变相的监视和控制！
林晚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谢谢陆先生关心。”程立华回答得很快，几乎没什么犹豫，“我这里一切如常，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安保方面，学校和小区的措施已经很完善，不劳陆先生费心了。”
她拒绝了。拒绝得很干脆。
陆振英似乎又沉默了几秒，才轻笑一声：“那就好。看来是我多虑了。那就不多打扰程院长休息了。关于‘历史研究’的方向，还请程院长……慎重。”
脚步声响起，是陆振英起身。
“我送您。”程立华说。
“留步。”陆振英拒绝了。
关门声，落锁声，重新扣上防盗链的声音。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但林晚星没有立刻出去，她依然屏息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电梯运行的声音，然后是车辆启动、驶离的声音。
又过了漫长的几分钟，储物间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推开一条缝。程立华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她示意林晚星出来。
两人回到客厅，程立华立刻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窥视。片刻后，她放下窗帘，脸色难看至极。
“楼下有车没走，停在对面的阴影里。”她压低声音，“他在监视。你的人身威胁解除前，他恐怕不会完全放心。”
林晚星背脊发凉。陆振英果然没有完全相信程立华的说辞。
“他怀疑我在这里。”林晚星陈述事实。
“他不确定，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程立华走到沙发边坐下，揉了揉眉心，显露出疲惫和深深的忌惮，“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警惕和强势。刚才的话，一半是警告我，另一半……恐怕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如果你真的在这里的话。他在施加心理压力。”
林晚星默然。陆振英最后那段关于“不明身份的人”和“安排照看”的话，确实像是故意说给潜在躲藏者听的，是一种赤裸裸的威慑。
“这里不能久留。”林晚星说，“他会加强监视，甚至可能找借口再次上门，或者用其他方式确认。”
程立华点点头：“我知道。天亮之前，你必须离开。但我这里恐怕已经被盯死，正常出去风险太大。”
“您这里有其他出口吗？比如……”林晚星看向那面隐藏着保险柜的书架墙。
程立华苦笑：“只有那个保险柜。没有密道。这是普通公寓楼。”她沉吟片刻，“也许……可以冒险用一下物业的人。刚才给你卡的那个，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在物业做保洁主管，信得过。但陆振英的人可能也在盯着物业的动向。”
“不需要她直接帮忙。”林晚星脑中快速思考，“只需要一点干扰，制造一个短暂的视线盲区。比如，在某个时间点，让某层的走廊灯‘恰好’坏掉，或者触发一个无关紧要的消防误报，范围不用大，就在这个单元，或者相邻单元。同时，我需要一套保洁员的衣服和工具车。”
程立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扮成保洁员，趁乱混出去？”
“对。凌晨时分，保洁员推着工具车进出相对合理。如果有小范围的混乱或视线不佳作为掩护，成功几率会高一些。”林晚星冷静分析，“陆振英的重点是盯住您和可能从您这里出去的可疑人物。一个不起眼的保洁员，在特定时间出现，未必会引起楼下监视者立刻的警觉，尤其是在他们注意力被其他事情稍微分散的时候。”
程立华仔细打量着林晚星，似乎在评估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和她的胆量。片刻后，她点了点头：“可以试试。我去联系我亲戚，设定在凌晨四点，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你需要什么尺寸的衣服？”
“和您身材差不多就可以。”林晚星说。
程立华起身去打电话，声音压得极低。林晚星则抓紧时间，利用程立华家的洗手间，再次检查了自己的随身物品，确保万无一失。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沾着灰尘、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的脸，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段路了，无论如何，要闯出去。
凌晨三点五十分。林晚星换上了一套略显宽大的深蓝色保洁制服，戴上了口罩和帽子，将头发完全塞进帽子里。一个装着清洁工具的推车已经放在玄关。
程立华看了一眼手机，对她点点头：“准备好了。四点整，九楼和十楼的走廊灯会短路熄灭几分钟，同时十楼一户空置房的烟雾探测器会误报，声音不会太大，但足以引起楼下监视者抬头或分散注意力几秒钟。电梯会停在一楼，你需要从消防楼梯走到八楼，然后乘电梯下去。工具车可以帮你遮挡一下脸部。我亲戚会在一楼垃圾处理区附近接应工具车。”
林晚星握了握程立华的手：“谢谢。索引的内容，我会告诉江律师。”
“保重。”程立华深深看了她一眼，“希望下次见面，是在阳光底下。”
林晚星点点头，推起工具车，拉开房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寂静无声。她压低帽檐，推着车，走向消防楼梯。
身后，程立华家的门轻轻关上，锁死。
向下两层的楼梯走得很快。到达八楼，她推开消防门，走廊灯光明亮。她推着车走向电梯间，按下下行按钮。
电梯从一楼上升。数字跳动：2……3……4……
她的心也随之跳动。
突然，头顶传来“啪”一声轻响，紧接着，九楼、十楼方向的灯光骤然熄灭！几乎同时，隐约的、并不刺耳的烟雾报警器鸣响从楼上传来！
就是现在！
电梯门在八楼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林晚星推着工具车进入电梯，按下1楼。电梯门缓缓合上，开始下降。
她透过工具车的金属网缝隙，紧盯着电梯门上方跳动的数字：7……6……5……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楼下监视者的视线，是否被那短暂的黑暗和声响吸引开了几秒？
3……2……1。
“叮。”
电梯门打开。一楼大堂灯火通明，不远处的前台空着，凌晨的保安可能在其他位置巡视。
林晚星推着车，低着头，朝着侧门的垃圾处理区方向快步走去。她能感觉到，侧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似乎停着一辆车。但她不敢看，只管推车前行。
快到侧门时，一个穿着同样保洁制服的中年女人从旁边的小房间走出来，自然地接过她的工具车，低声说：“直走，出门右转，第二个巷口有辆灰色电动车，钥匙在车篮里。”
林晚星没有停顿，脚步不停，拉开侧门，闪身出去。
凌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没有右转，而是先向左，贴着墙根快速移动了一段，躲在一个大型空调外机后面，小心地探头回望。
侧门内，那个保洁员推着车，慢悠悠地走向垃圾区，一切如常。对面阴影里的那辆车，静静地停着，车窗深色，看不清里面。
暂时，没有异常。
她不再犹豫，迅速右转，跑向第二个巷口。
一辆半旧的灰色电动车果然停在角落，车篮里有一把钥匙。
她插上钥匙，拧动，电动车无声启动。她戴上挂在车把上的另一个头盔（准备了双份），将帽子和口罩塞进怀里，一拧油门，电动车轻盈地滑入凌晨空旷的街道，很快汇入稀少的车流，消失在城市尚未苏醒的脉络之中。
身后，程立华的公寓楼，如同一个暂时困住猛兽的牢笼，在渐亮的天色中，轮廓逐渐清晰。
而新的、更加未知的逃亡与追寻，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