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青石县，被一场秋雨淋得湿透。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压着这座南方小城的檐角。雨不算大，却绵密得恼人，带着刺骨的凉意，将街道两旁香樟树的叶子洗得油亮，也把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潮湿的寂静里。
江辰风单肩挎着洗得发白的黑色书包，踩着巷子里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快步向学校走去。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棱角初显的下颌线，他却浑然不觉。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十六岁少年该有的跳脱，只有一丝被生活磨砺出的早熟和淡漠。
他习惯了这种天气，也习惯了独行。
“辰风！等等我！”
一个略显胖硕的身影呼哧带喘地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橘黄色的伞强行将江辰风罩进了那片单调的世界里。是周磊，他从小到大的跟屁虫兼唯一死党。
“呼……叫你半天了，没听见啊？”周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圆脸上堆着笑，“喏，我妈刚烙的饼，还热乎着。”
一个油纸包被塞进江辰风手里，温热透过纸张传递到掌心，驱散了些许寒意。江辰风没说话，只是掰下一半，把剩下的递了回去。
“嘿嘿，够意思。”周磊也不客气，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听说今天要来一个转学生，从大城市来的。”
“嗯。”江辰风反应平淡。青石县太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遍全镇，他对这种消息兴趣缺缺。
“说是……挺特别的。”周磊努力回忆着从父母那里听来的零碎信息，“好像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暂时寄住在这边的亲戚家。”
雨声淅沥，两人并肩走入青石县一中的大门。破旧的教学楼墙壁上爬满了潮湿的深色水渍，像一幅陈年的地图。走廊里充斥着少年们湿漉漉的喧闹声，混合着雨伞滴水和胶底鞋摩擦地面的声响。
当江辰风和周磊踩着上课铃走进高二（三）班教室时，班主任李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而在他身旁，站着一个女孩。
刹那间，仿佛教室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被她吸走了。
不是因为多么惊艳的美丽，而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寂静。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连衣裙，外面套着浅蓝色的针织开衫，样式简单，却透着一股与这个小县城截然不同的质地。皮肤很白，是那种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五官精致得像瓷娃娃，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更衬得脖颈纤细脆弱。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墨黑，里面没有初来乍到的局促，也没有少女的羞怯，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疏离的湖泊。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周围的窥探与议论都隔绝在外。
江辰风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手指纤细，正无意识地蜷缩着，透露出主人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同学们，安静一下。”李老师敲了敲讲台，“这位是从今天起，转到我们班的新同学，林晚星。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伴随着更多好奇的打量。
“晚星同学，介绍一下自己吧。”
女孩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声音清冽，像雨水敲在青石板上：“大家好，我叫林晚星。夜晚的晚，星空的星。请多关照。”
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
她的目光在掠过教室后排时，与江辰风的眼神有了一瞬的交汇。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类似于评估的情绪，快得让江辰风以为是错觉。
“林晚星，你就先坐那个空位吧。”李老师指了指最后一排，恰好是江辰风旁边的位置。
班里响起几声意味不明的低嘘。江辰风在班里是特殊的存在，成绩顶尖却性格孤僻，除了周磊，几乎不与人交流。那个位置，一直是独属于他的“清净”之地。
林晚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背着那个看起来同样不便宜的书包，在全班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个角落的空位。
她走过江辰风身边时，带来一阵极淡的、像是栀子花混合着草药的味道，清甜中带着微苦，与他周围粉笔灰和潮湿汗水的味道完全不同。
她安静地坐下，拿出书本，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江辰风收回目光，看向窗外依旧连绵的雨。他心里第一次对“转学生”这个词，有了具体的概念。她不像任何人，她像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带着外面的气息，闯入了这个她本不该存在的、沉闷的世界。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三角函数，声音平板无波。大部分学生都昏昏欲睡，或者偷偷做着别科的作业。
江辰风习惯性地在草稿纸上推演着一条复杂的公式，这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眼角的余光里，他能看到林晚星坐得笔直，听得非常认真，偶尔会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记录几下。
然而，当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难度超纲的奥林匹克竞赛题，并带着几分戏谑地问“有没有同学愿意试试”时，教室里陷入了彻底的沉默。这道题显然超出了高二上学期的范围，带着明显的刁难意味。
老师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醒目的“新人”身上。
“林晚星同学，你来试试？”
这是一种惯例，给新来的“大城市学生”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青石县一中的水也不浅。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有幸灾乐祸，有同情，也有纯粹看热闹的。
周磊在前排回过头，对江辰风挤眉弄眼，意思很明显：“看，要出丑了。”
江辰风面无表情，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点了一下。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这个像瓷器一样的女孩，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的场景。
林晚星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黑板，而是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桌面，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什么也没拿，空着手，径直走向了讲台。
她拿起一支白色粉笔，转身面向黑板。
那一刻，她身上那种柔弱的、疏离的气质仿佛消失了。她的背影挺直，墨黑的眼眸里只剩下那道题目。她没有丝毫犹豫，粉笔落在黑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一行行简洁而精准的数学符号流畅地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她没有使用老师刚才讲授的常规方法，而是用了一种更为巧妙、更高等的解题思路，逻辑清晰，步骤严谨，仿佛那不是一道难题，而是一个早已被她拆解过无数次的简单命题。
教室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声响。
不到三分钟，她写完了最后一个符号，然后将粉笔轻轻放回粉笔槽，对着已然看呆的老师微微鞠了一躬，声音依旧平静：“老师，我解完了。”
她转身，在全班死寂般的注视和老师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在经过江辰风桌旁时，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
但江辰风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上沾着些许白色粉笔灰，而她回到座位坐下后，第一个动作，是极其自然地将那些粉笔灰，轻轻拍落在了他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复杂推演公式的草稿纸旁。
仿佛是无意的。
又仿佛是一种无声的、精准的回应。
江辰风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凝固在了那个名叫林晚星的女孩身上。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而某种东西，似乎在这一刻，变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