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套房的落地窗将城市苏醒的过程完整呈现,从墨蓝到鱼肚白,再到被晨曦染上淡淡的金边。林晚星却无暇欣赏,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沉浸在江辰风留下的“时代之暗”数据包中。
这并非简单的资料汇编,而是一个结构精密的交互式学习系统。开篇是一份长达三十页的“时代背景深度解析”,以冷峻的笔触勾勒出九十年代末至新世纪初那场影响深远的经济剧变:国企改制浪潮下的资产腾挪、监管空白地带的野蛮生长、灰色金融手段的盛行、以及权力与资本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复杂共生关系。文字间穿插着大量脱敏的原始文件影印、数据图表和关系拓扑图,冰冷地揭示着那个狂飙年代隐藏在“发展”口号之下的暗流与裂痕。
林晚星看得脊背发凉。她过去接触的知识大多基于已成定论的规范框架,而眼前这些材料却像一把手术刀,直接剖开了历史肌理下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展示着那些曾真实发生、却极少被公开谈论的“操作”与“规则”。许多曾在陆展逸或陆振英只言片语中听到的模糊概念,在这里找到了清晰的注解和血淋淋的案例。
接着是“典型案例心理与行为分析”模块。系统提供了十几个高度虚拟化但原型清晰的案例,从意气风发的“弄潮儿”到最终锒铛入狱的“失败者”,从看似无辜被卷入的“白手套”到在夹缝中艰难求存的“见证者”。每个案例都附带了决策节点分析、利益网络图,以及基于有限信息的人格与动机推演。这不再是学习知识,而是在进行一场场沉浸式的“模拟推演”,训练她在信息残缺、动机叵测的环境中,如何穿透表象,洞察人性与利益的真实驱动。
她几乎忘记了时间,直到胃部因饥饿而发出抗议,才发现已是下午。她快速吃了点房间内储备的简餐,又回到屏幕前。
最后一个模块,标注为“关联性索引与自主推演”。系统要求她基于已吸收的背景知识和案例分析框架,自行输入关键词,尝试建立关联,并提出假设。她迟疑片刻,输入了“三叶草”、“1998-1999”、“沪华纺织”、“陆振英”、“失踪(Z)”。
系统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始飞速运算。屏幕上出现了新的动态关系图,无数细线从这些关键词延伸出去,连接起数据包中隐藏的、更深层的数十个关联条目:一些早已被注销的皮包公司名称、几笔异常的资金流动记录片段、数位在那个时间段内或“意外”死亡或“主动”消失的相关人员简介、甚至还有几份语焉不详的、关于“特殊利益团体”与“非正式清算机制”的学术报告摘要。
最终,关系图在中心形成了一个模糊的、由问号构成的漩涡,漩涡旁标注着一行小字:“核心约定物或最终凭证指向不明,推测为实物或唯一性数字密钥。相关方均表现出极高的保密与清除痕迹倾向。”
林晚星盯着那行字,心脏狂跳。系统几乎是在明示:三叶草钥匙,就是那个“核心约定物或最终凭证”!而围绕它发生的一切——股权交易、仓储项目、人员失踪死亡——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持续多年的隐匿与清理行动的一部分。陆振英是参与者,程立华可能是知情的旁观者或边缘关联者,而她的养母……是如何得到这把钥匙的?
她尝试输入“林晚星 养母 钥匙来源”。系统这次反应更快,直接弹出一个红色警示框:“关联信息不足,无法建立有效推演。建议从个人记忆与非正式信息源进行深度挖掘。”
个人记忆……养母温柔而略带愁苦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除了那句“庙里求来的平安符”,还有什么?养母是个沉默寡言、性情温和的县城小学教师,生活简单,几乎不与复杂的外界打交道。父亲更是老实本分的手艺人。他们的生活圈子,与陆家、与那些血腥的商战秘辛,应该毫无交集才对。
除非……不是直接交集。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养母身体一直不太好,有轻微的哮喘。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养母病发,家里常备的药却用完了,父亲急得团团转。后来是邻居帮忙,打电话叫来了一位“市里来的医生”,很快稳住了病情。那位医生似乎很熟悉养母的病史,还留下了一种包装上没有中文说明的药。当时她小,没在意。现在回想,一个县城普通家庭,如何能轻易请动“市里来的”医生,还用上进口药?
还有,养母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什么。以前她以为母亲是在为家计发愁,现在想来,那神情更像是沉浸在某种遥远的、带着伤感的回忆中。
这些碎片,能与钥匙联系起来吗?她毫无头绪。
接下来的两天,林晚星在近乎封闭的状态下,疯狂地吸收、思考、推演。她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被抛入了信息的深海,贪婪地汲取着一切。她的思维模式在悄然改变,看待问题不再浮于表面,开始本能地去追溯背后的权力结构、利益链条和人性博弈。江辰风偶尔通过加密通道发来简短的确认信息(“安”、“勿念”、“进度正常”),她都只简短回复“收到”,不敢过多打扰,深知他身处险境。
第三天傍晚,意外发生了。
她正在分析一个关于“跨境资产追索中证据链伪造”的案例时,套房内的固定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星浑身一僵。知道这个号码的,理论上只有江辰风和他绝对信任的联络人。但江辰风说过,除非极端情况,不会使用这个渠道。
她盯着那部复古的黑色电话机,犹豫了五秒钟,还是走过去,拿起了听筒,但没有立刻出声。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然后是呼吸声,似乎对方也在迟疑。
“林晚星。”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处理、雌雄莫辨的电子音响起,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时代之暗’看得还习惯吗?”
林晚星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对方知道她在这里!知道她在看什么!这个安全屋,这个数据包,并不完全安全!
“你是谁?”她强迫自己声音镇定。
“一个提醒者。”电子音毫无波澜,“江辰风为你打开了一扇窗,但窗外的风景,比他告诉你的更危险,也更……广阔。陆振英要找的不仅仅是钥匙,更是钥匙背后代表的那份‘清单’和‘授权’。程立华接近你,也不是为了学术,她在找一把能打开她父亲心结的‘钥匙’——她父亲,就是1998年笔记的主人,那个死于‘意外’的老会计师。”
信息像炸弹一样接连抛来!清单?授权?程立华的父亲就是老会计师?!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林晚星迅速追问。
“因为平衡正在被打破。陆振英感觉到了真正的威胁,不再满足于防守。程立华手握部分真相,却困于父辈的枷锁和自身的野心。而江辰风……”电子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讥诮,“他走得很快,很决绝,但他可能低估了对手的狠辣和历史包袱的重量。你,是现在这个脆弱平衡中,最不确定的变量。”
“你想让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知道,你手上的钥匙,可能不仅仅是一把钥匙。它也许是一把锁,锁着某些人极力想掩盖的过去;也可能是一把火,能点燃足以焚毁很多既定格局的东西。如何用它,取决于你,也取决于……你能看清多少,承受多少。”
电话那头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开关被拨动。电子音继续说道:“这个号码三十秒后会永久失效。建议你,在江辰风的下一个指令到来前,除了他给你的资料,不要轻易相信任何外部信息源,包括……你接下来可能会收到的一些‘友善的’学术邀请或‘偶然的’旧物线索。祝你好运,林晚星同学。历史,正在看着你。”
嘟——嘟——嘟——
忙音响起,电话断了。
林晚星缓缓放下听筒,手心一片冰凉。这个神秘的“提醒者”是谁?对方似乎知道内情,却又超然于陆振英、程立华、甚至江辰风的博弈之外。是敌是友?目的何在?是警告,还是另一种更精妙的诱导?
“清单”、“授权”、“历史的重量”、“脆弱平衡”……这些词在她脑中轰鸣。
她快步走回放着平板电脑的桌前,屏幕依然亮着,停留在那个由问号构成的漩涡关系图。
钥匙不仅仅是钥匙。
她低头,看向自己左手腕。红绳下的金属吊坠,安静地贴着她的皮肤,温润微凉,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散发着无声的、令人心悸的波动。
江辰风知道这个“提醒者”的存在吗?他知道钥匙可能关联着比想象中更可怕的秘密吗?
窗外,夜色已然降临,城市灯火璀璨如星河。
但这间看似安全的顶层套房,此刻却让她感到四面透风。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执网者,似乎不止一方。
她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更快地看清棋局。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在风暴中心为她搏出一线生机的人。
她重新坐回桌前,关掉了“时代之暗”的系统界面,打开了那部加密手机。这一次,她没有等待江辰风的信息,而是开始主动整理、加密她这两天所有的学习笔记、推演假设,以及刚刚那通神秘电话的每一点细节。
她要成为不只是被保护的变量,更要成为能提供关键信息的节点。
夜色更深,房间内只有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一双在屏幕冷光映照下、愈发沉静决绝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