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仓库,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坟墓。阿娟那句“你快走”还冰冷地悬在空气中,与灰尘共舞。铁门被拉开一道缝,刺眼的阳光如同利剑,瞬间劈开了室内的昏暗,老梅的身影在那强光中仓促地一闪,便像被吞噬了一样,消失了。
门“哐当”一声合上,世界重新被沉闷和昏暗占据。只有那缕阳光曾经侵入的地方,无数尘埃在疯狂舞动,仿佛是他刚才那颗狂乱心跳的余烬。
老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他推开门,熟悉的、混合着旧纸张、铁锈和廉价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但这味道里,似乎顽固地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花膏的香气——那是阿娟身上的味道。这香气此刻不再甜美,反而混合着仓库固有的陈腐,变成了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嘲讽,无声地鞭挞着他的神经。
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半晌没有动弹。办公室里同样不明亮,百叶窗缝隙里透进的光束,和仓库里的一样,映照出无数躁动不安的尘屑。他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地蹲下身,蜷缩在门后的角落里。这个姿势让他感觉安全一点,像一个退回母体的胎儿,却又承受着成年世界所有的重压。
他用那双粗糙的、曾经能稳稳搬动百斤货物的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掌心传来的干燥、皲裂的触感,提醒着他岁月的磨损。喉咙里,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和憋闷往上涌,最终化作一声压抑至极的、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低吼。那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困兽般的绝望和痛苦。
身体的挫败,像一记精准的闷拳,击中了他作为男人最隐秘也最自豪的根基。经济的压力,则像一张无处不在的蛛网,将他越缠越紧,喘不过气。而阿娟……他和阿娟之间那点岌岌可危的、见不得光的温暖,如今也仿佛走到了悬崖边缘。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午后空旷的库房和这间逼仄的办公室里,凝结成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冰,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冻结了他的血液,封住了他的呼吸。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仅仅是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更像是被彻底地打碎了,碎得连拾起碎片的勇气都没有。而门外那片阳光下的世界,似乎也因为这短暂的昏暗插曲,在他眼中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的阴影。
从那天起,老梅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筋。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彻底阉割。心里对男女之事再也提不起半分兴趣,不,更准确地说,是滋生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害怕再次看到阿娟眼中那种极力掩饰却依然泄露出来的失落,那失落比任何尖锐的指责和抱怨都让他难受千倍万倍。那眼神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手机里,阿娟的名字依然固执地躺在通讯录的最前面,微信对话框也停留在几天前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聊。他无数次点开,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颤抖。他想说点什么,解释,道歉,或者只是像过去一样,发出一句简单的邀约。
“今晚老地方见?”——这七个字,以往轻易就能发出,带着隐秘的期待和冲动。此刻,它们却重若千钧。他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阿娟收到信息时,脸上可能先是一闪而过的喜悦,随即那喜悦会被现实的记忆冲刷,眼神会再次黯淡下去,被担忧、失望,甚至是一丝怜悯所取代……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让他如坐针毡。
他猛地锁上屏幕,像是被烫到一样,将手机远远扔到沙发另一头。那小小的电子设备,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连接痛苦和失败的潘多拉魔盒。
他把自己困在了一座名为“衰老”和“无能”的牢笼里。不敢约她,不敢联系她,更不敢面对那个在仓库的昏暗光线下,不再“完整”、狼狈不堪的自己。他们之间,第一次被一种无声的、厚重的东西彻底隔开了。那不是物理上的距离,而是他内心那深不见底的无力与彷徨,是他自己亲手筑起的高墙。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透过积满灰尘的百叶窗,把他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得很长、很扭曲。那影子不像一个实体,更像一个孤独而疲惫的问号,带着无解的谜题,定格在寂静得只剩下他自己心跳声的房间里。
这个中午,在那间废弃的、充满尘埃和绝望气味的库房里,他失去的,远不止是那一刻男人的尊严。他失去的,是面对生活、面对情感、甚至面对未来的全部勇气。未来像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冰冷的黑暗。
寂静中,一个名字像幽灵般浮上心头——大刘。
大刘知道了,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这个念头让老梅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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