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心里的恨,像一锅在文火上慢炖的浓汤,日夜不停地咕嘟着,越来越稠,越来越烫。这恨里,混着对桂芳的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灼伤的、火辣辣的羞耻。“自己的老婆给人家侮辱了,自己一点也没有面子”——这个念头像毒蛇,盘踞在他心头,时不时就抬头咬他一口。
从此,火车站成了他的猎场,也是他的炼狱。
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开始总结“规律”:哪些角落最隐蔽,哪些时段人流量大又便于下手,哪类人最可能是目标。他甚至在心里默默勾勒那两个混蛋的画像,把他们可恶的嘴脸一遍遍加深。他像一个偏执的侦探,在茫茫人海中搜寻着那两个虚无缥缈的幻影,而这幻影,早已和他内心的屈辱焊在了一起。
这天晚上,乌云遮月,空气黏湿得让人喘不过气。老梅照例在出站口附近逡巡。突然,他眼神一凛——又是那两个身影!花衬衫,吊儿郎当的步态,正凑在一个背着双肩包、一脸迷茫的年轻女孩身边,一左一右,几乎要把她夹在中间。
就是他!就是他们!老梅的血液瞬间沸腾,所有的理智都被烧断。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次的两个人,身形和他记忆、想象中有些微的差别。仇恨和先入为主的判断蒙蔽了他的眼睛。
“畜生!看你们往哪儿跑!”
他低吼一声,从斜刺里猛冲过去,一把揪住高个子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掼倒在地。另一个矮壮的反应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拳挥来。老梅不闪不避,脸上硬生生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疼,但这疼痛反而激起了他更凶悍的蛮力。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死死缠住高个子,拳头、指甲、牙齿,能用上的全用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抓住他们!撕碎他们!
场面一片混乱。女孩的惊叫,路人的避让,混混的咒骂,老梅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妈的,碰上疯子了!弄他!”
老梅毕竟年纪大了,又寡不敌众,很快落了下风。脸上、肚子上接连挨了好几下,他被掀翻在地,雨点般的踢踹落在他的背上、腿上。疼痛让他蜷缩起来,视野开始模糊。
“住手!干什么呢!” 一声洪亮的呵斥传来。
是巡逻的车站警察来了。两个混混见势不妙,骂了一句,迅速钻入人群溜走了。
老梅躺在地上,浑身剧痛,嘴角淌着血沫子。他没能抓住他们,又一次。失败的耻辱比身体的疼痛更甚。一个警察蹲下来想扶他。
“老师傅,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
老梅紧闭着嘴,别过头去。怎么说?他能说什么?说他为了找回面子,单枪匹马来抓骚扰他老婆的流氓,结果被打得像条死狗?他开不了口。那点可怜的自尊,让他选择了沉默。
警察见他伤得不轻,准备叫救护车。老梅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就要走。
“老师傅,你得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不用了!” 老梅几乎是低吼着打断,头也不回地扎进夜色里,“我自己的事,自己扛!”
……他踉跄着走回家,身上的伤火燎般地疼,但心更冷。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下,桂芳正在收拾碗筷。看到他这副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模样,桂芳手里的盘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的脸瞬间煞白,冲过来,手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他的伤口。
老梅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一身汗,原来是一场梦。回头看了一眼老婆桂芳,正在均匀的打着鼾声……
老梅看着桂芳。才几天功夫,她就像一株失了水分的花草,蔫蔫地靠在雪白的枕头上,眼窝下有浓重的青影。偶尔,睡梦中的她会猛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呼吸。老梅赶紧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让他心里一阵阵发紧。
派出所的民警来过几次,态度是好的,记录是详细的,但眉头也是越锁越紧。“老梅同志,我们调取了案发地周边所有能调取的监控,”年轻的那个姓张的民警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地图,“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盲区。那两个人…很狡猾,他们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走的路线完美避开了主要摄像头。”
屏幕上,模糊的人影、晃动的车灯、闪烁的广告牌,交织成一片毫无意义的混沌。老梅瞪大眼睛,一帧一帧地看,看得眼球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却始终找不到那两个清晰地、可以被指认的身影。他们像两个幽灵,融入又消失在城市的背景噪音里。
“我们还在排查,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张民警合上笔记本,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安抚。
老梅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警察有警察的流程,有更多更重要的案子。可他等不了。每当夜深人静,桂芳惊惧的眼神和那晚她衣衫褴褛、浑身尘土的样子就会在他眼前交替闪现,一种混合着愤怒、心疼和巨大无力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绞紧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芽,在他心里疯长——他得自己去找。
老梅的“寻仇”行动,是从那个睡梦惊醒后,他进一步深入分析,是不是老天托梦给自己,要去找这两个狗日的。
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天空是沉闷的铅灰色。火车站广场上,只有早班公交进站的喘息声和零星拖着行李、睡眼惺忪的旅客。老梅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体恤,手里紧紧攥着他那部屏幕已有裂痕的智能手机,躲在一个广告牌投下的阴影里。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根据桂芳零碎、混乱的描述,目标一个是“胖胖的,肚子有点腆”,另一个是“瘦高个,像根竹竿”。口音?阿香痛苦地摇头,说不清,只记得声音粗哑难听。
这范围太广了。广场上,符合“胖”或“瘦高”特征的男人比比皆是。那个拖着黑色拉杆箱、满脸油汗的中年男人,像;那个蹲在花坛边抽烟、眼神四处瞟荡的黄毛青年,也像;甚至那个穿着制服、正打着哈欠的保安,那微胖的体型在老梅眼里也瞬间变得可疑起来。
他举起手机,调整焦距。镜头有些抖动。他并非习惯于偷拍的人,做这事时,心里有种做贼似的虚怯,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咔嚓”,“咔嚓”,快门声轻微,在他听来却如同惊雷。他记录下那些可能的侧脸、背影、走路的姿态。
白天,他照常去厂里上班。新工厂建设也是千头万绪,让他心里更加烦躁。
老梅最近尽量避开所有应酬。下班铃声一响,他就奔赴火车站。下午和傍晚,这里的人流更加复杂,小贩、旅店拉客的、骗子、真正的旅客…各色人等混杂,空气中弥漫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水的混合气味。老梅在人群中穿梭,感觉自己像一滴水,试图从一片浑浊的海洋里,找出另外两滴特定的、带着罪恶标签的水珠。
晚上回到家,他草草扒几口饭,就迫不及待地坐到桂芳身边,把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一张张、一段段放给她看。
“桂芳,你看看这个,今天在东广场拍的,那个穿蓝条纹的,胖不胖?”
“还有这个,瘦高个,在售票窗口那边晃悠半天了…”
“这个背影呢?有没有一点眼熟?”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桂芳脸上,她的眼睛努力地睁大,仔细分辨着。起初,她还带着一丝希望,看得非常认真。但看多了,那些陌生的、扭曲的、模糊的面孔开始重叠,让她头晕目眩。恐惧和无法准确回忆的挫败感再次袭来。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带着烦躁,“好像…好像有点像,又好像不像…,我真的…真的记不清了…”她用手捂住脸,肩膀开始轻微耸动。
老梅的心,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沉下去。他收起手机,笨拙地搂住妻子的肩膀,“没事,没事,看不出来没关系,我们慢慢找,总会找到的。”这话,是说给桂芳听,更是说给自己听。可那“总会找到”的信念,在日复一日的徒劳中,正被磨损得越来越薄。
派出所那边,每隔几天老梅就会打个电话过去询问进展。接电话的有时是张民警,有时是别的警员,回答大同小异:“还在查,有线索会通知你。”后来,对方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老梅啊,你这样天天打电话也解决不了问题。”有一次,张民警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要不,你自己有空再来看看监控?我们确实人手有限。”
老梅请了假,又一次坐在了派出所那间小小的监控室里。屏幕上分割出无数个小画面,记录着这个城市角落的日常。他盯着那些画面,眼睛酸涩得直流泪。他看到拥挤的人潮如何像水流一样漫过街道,看到小偷偷窃的瞬间,看到情侣当街争吵,看到无数的悲欢离合在上演。可偏偏,找不到那两个人的任何清晰踪迹。他们就像从未存在过。
希望,像肥皂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灭。
他的寻仇行动开始变味。最初的目标明确,渐渐变成了一种机械的、偏执的习惯。他不再仅仅寻找“胖胖的”和“瘦高个”,任何行为稍有异常、眼神有些闪烁的人,都会引起他的警觉,成为他镜头捕捉的对象。他的手机内存频频告急,不得不忍痛删除了一些阿香和女儿的照片,腾出空间来存储这些“嫌疑犯”的影像。
他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清晨五点起床,带着一身露水寒气回家,匆忙吃口早饭去上班;下午下班直接扎进火车站,直到夜色深沉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来。他瘦了,眼窝深陷,颧骨凸出,身上总是带着火车站那种特有的、混杂不洁的气味。
桂芳看着心疼,又害怕。她端上热饭菜,小心翼翼地劝:“老梅,要不…算了吧?警察不是说在查吗?你这样…我害怕…”
“算了?”老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有一种桂芳从未见过的、近乎凶狠的光,“怎么能算了?!只要他们还在这个城里,我就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桂芳被吓得噤了声,不敢再劝,只能默默垂泪。她知道,老梅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股不发泄出来就能把他自己烧毁的火。
又是一个徒劳无功的下午。夕阳像一枚咸蛋黄,无力地挂在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上。老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茫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体的累是其次,那种精神上的巨大空虚和挫败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路过一个熟悉的街角报亭,老板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打烊。老梅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报亭橱窗,那里密密麻麻贴着各种牛皮癣广告——租房、招聘、疏通管道,还有几张略微显眼的“寻人启事”。
其中一张,是寻找一位走失的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打印纸上印着老人慈祥的照片,下面详细描述了走失时的衣着体貌特征,最后一行字写着:“提供有效线索者,必有重谢!联系人:x先生,电话……”
“必有重谢”四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老梅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走到报亭前,仔细地看着那则启事。悬赏的金额并不高,或许只是家属的一份心意。但老梅在意的不是金额。他在意的是这种形式——一种发动群众、依靠广泛网络的形式。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柴,瞬间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派出所的力量是有限的,是讲规则、讲证据的。监控的范围是固定的,是有死角的。阿香的记忆是受损的,是不可靠的。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是无头苍蝇似的。
但是……
如果他把他手机里那些海量的“嫌疑犯”照片和视频,用一种方式散布出去呢?如果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些面孔呢?这座城市里,总有人会见过他们,认识他们!就像那张寻人启事一样!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战栗起来,既是因为激动,也是因为一种踏入未知领域的恐惧。他知道这方法很笨,很野,甚至可能惹来麻烦。但这似乎是他眼前唯一能抓住的、主动做点什么的途径了。
他猛地转过身,推起自行车,不再回家,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城南的电子市场——飞快地骑去。他需要买一个容量更大的手机内存卡,或许,还需要找一家打印店。
接下来的几天,老梅的行动模式改变了。
他依然去火车站蹲守,但拍摄的目的性更强了。他不再漫无目的地拍所有疑似的人,而是开始有意识地观察那些长时间滞留、无所事事、眼神游移、或者频繁进行小额交易(他怀疑是销赃)的人。他试图捕捉更清晰的正脸,记录下他们与其他人的交流,甚至悄悄跟随一段,摸清他们大致的活动范围。他的行为变得更加隐蔽,也更加危险。有两次,他差点被对方察觉,那种警惕、阴鸷的目光扫过来,让老梅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赶紧低下头,假装看手机,混入人群溜走。
晚上回家,他不再急着让桂芳辨认。而是将新拍的照片和视频导入到那台嗡嗡作响的旧电脑里。他开始学习简单的图片处理,放大、锐化、调整对比度,试图从那些模糊的影像中扣出更多细节。电脑屏幕上,那些被放大后更显扭曲狰狞的面孔,在昏暗的台灯光下,如同鬼魅。
然后,他开始了第二步。他精选出几十张他认为“可能性最高”的照片,去了离家很远的一家打印店。他要求打印成A4纸大小,黑白,成本低。打印店小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几眼,也没多问。
拿着厚厚一沓“通缉令”,老梅的心跳得厉害。他选择了几个他认为那两人最可能出没的区域——火车站周边几个管理混乱的城中村入口、几条背街小巷的墙壁、以及几个劳务市场附近的电线杆。
行动选在深夜。他像幽灵一样,骑着车,穿梭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找到合适的位置,左右看看无人,迅速从怀里掏出刷糊糊的小桶和刷子,三两下刷上,然后把一张“通缉令”拍上去,用手抹平。纸上,是他手动添加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寻找此人!提供有效线索重谢!”下面留了一个他新办理的手机号码。
整个过程,他的手一直在抖。冷风一吹,刷糊糊在手上结成冰碴,刺骨的凉。但他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这是一种逾越规则带来的刺激,是一种将隐秘行动公之于众的快感,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这可能侵犯隐私,可能扰乱治安,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真正的危险。但他顾不上了。常规途径已经走投无路,他只能选择这条危险的“野路子”。
贴完最后一张,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老梅站在空旷的街口,看着电线杆上那张在晨风中微微抖动的纸张,上面那个模糊的胖脸正冷漠地“看”着这个世界。老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掏出那个只用于联系此事的旧手机,屏幕漆黑,寂静无声。
他知道,他在下一注豪赌。赌这座城市有人认识这张脸,赌人性的贪婪或者正义,赌冥冥中的天理报应。
他握紧了冰冷的手机,仿佛握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等待,开始了。而这一次的等待,与之前那种茫然的等待截然不同。它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却也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希望。
他有时会下意识地想找两个帮手……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老梅自己狠狠地掐灭了。
“怎么开口?”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兄弟,帮个忙,我老婆在火车站被人摸了,我得去把那两个杂种揪出来……” 他仿佛能看到朋友那先是惊愕,继而可能带上怜悯,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眼神。不,绝对不行!这事关男人的尊严,关他老梅作为丈夫的脸面。家丑不可外扬,这口气,他必须自己挣回来,也只能自己挣回来。单枪匹马,成了他唯一,也是悲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