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厂新工厂建设办公室里，老梅盯着电脑屏幕上新工厂建设的进度计划表，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张无形的棋盘。棋子是他、大刘、德阳建筑，还有即将入局的阿强。这盘棋，他和大刘已经考虑良久，眼看就要落下关键一子，让德阳公司顺理成章地中标，阿强则以施工管理的身份介入，确保项目牢牢掌控在自己人手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顺畅得让人几乎要放松警惕。
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老梅的心跳漏了一拍——是“老板娘”。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按下接听键，声音里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热情：“老板娘，您好！”
电话那头是老板娘惯有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清脆嗓音：“老梅啊，在忙新工厂的事吧？辛苦了。我有个朋友，推荐了一家施工单位，叫‘尚声建筑’，听说实力不错，做事也靠谱。你跟他们接洽一下，让他们也参与这次的投标。”
语气是商量式的，但内容却是决定性的。老梅感觉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仿佛有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哎呀，太好了！正需要更多有实力的单位来参与竞争呢，”老梅的反应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流畅，“老板娘您放心，我马上就去联系，一定把工作做到位。”
“嗯，你办事我放心。把联系方式发你微信了。”老板娘说完，便利落地挂了电话。
老梅放下手机，刚才脸上堆砌的笑容瞬间垮掉，只剩下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尚声建筑……”他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一颗来历不明的果子。老板娘有安排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打乱了他和大刘精心布置了近半年的局。老板娘平时不太过问具体业务，但她一旦开口，就意味着这件事拥有了最高的优先级，至少是表面上的优先级。她的“朋友推荐”，往往意味着某种人情、关系，甚至是更深层次的利益勾连。
自己的如意算盘该怎么打？德阳那边已经铺垫了那么多，大刘也打点好了关系，阿强更是摩拳擦掌就等着进场。如果让这个半路杀出的“尚声建筑”截了胡，之前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不说，后续项目的控制权也会旁落。谁知道这个“尚声”是什么来路？万一是个难缠的角色，或者干脆就是老板娘安插的“自己人”，那以后他这个项目总负责人，恐怕就要处处受制了。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德阳必须中标。
但这个“必须”，要如何才能在老板娘关注的目光下，做得“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紧张感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商量，一个身处关键岗位、又能理解其中利害关系的人。他猛地站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他没有去生产车间找大刘，这个时候，两个核心人物频繁接触太扎眼。他需要一个更不起眼，却同样关键的地方。
他去了仓库。
仓库远离办公区，独栋的建筑里弥漫着金属、机油和纸制品混合的独特气味。高高的货架上，物料箱码放得整整齐齐，形成一道道幽深的峡谷。阿娟正在最里面的办公隔间里核对入库单，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老梅，脸上露出一丝诧异。
“梅主任？您怎么有空到我这仓库重地来了？”她放下笔，笑着打招呼。
“找你救命来了。”老梅压低声音，脸上挤出一个苦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阿娟收敛了笑容，给他倒了杯水：“出什么事了？新工厂项目不顺利？”
老梅把老板娘来电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朋友推荐”四个字。“……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尚声建筑，名字听上去就不熟悉，底细也一点不知。老板娘发了话，我们必须接洽，还必须让他们参与投标。但德阳那边，我们准备了这么久，临门一脚，不能出岔子。”
阿娟立刻听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沉吟了一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上的入库单：“也就是说，我们要让这个尚声，‘合理’地输掉？”
“不是我们让他输，”老梅纠正道，眼神锐利，“是我们要创造一个‘公平’的环境，让他自己赢不了。最后的结果，必须是德阳凭借绝对优势胜出，让老板娘那边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阿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太熟悉这套流程了。“招标文件是关键。”她一针见血地指出，“游戏规则怎么定，决定了谁能玩得好。”
“没错！”老梅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我过来找你，就是需要你提供‘弹药’。德阳，他们的优势在哪里？哪些物料、设备是他们用惯了、供应链最顺畅的？哪些是他们之前合作项目中，他们表现出色而其他公司可能容易出问题的环节？还有，有没有那么一两家，质量顶尖但市面上不算太主流，德阳却很有渠道的配件或者材料品牌？”
阿娟心领神会，她转身打开身后的文件：“这些是他们上次报过来的资料，近三年所有基建、维修项目的供应商评估报告，还有与德阳合作的几个项目的详细物料清单和损耗对比数据。德阳的优势在于几个方面：一是他们对大型厂房屋顶钢结构吊装的经验和专用设备，二是他们长期合作的一家德国品牌‘海默氏’的通风管道系统，这东西性能极好，但价格偏高，市面上用得不算广泛，三是他们的项目管理人员稳定性高，项目管理工作非常顺畅，现场一直控制非常好。”
她翻动着文件，指给老梅看：“你看这里，去年他们的项目，施工周期比合同规定提前了五天，而且材料损耗率比行业平均水平低了三个百分点。这些都是实打实的业绩。”
老梅的眼睛亮了。阿娟提供的这些信息，就是构筑“合理门槛”最好的砖石。
“好！太好了！”他快速在心里盘算着，“我们需要在招标文件的技术部分，把这些优势点都埋进去。把钢结构吊装方案的权重提高，明确要求使用海默氏或同等级别的通风系统，并把供应商的协同性、历史合作绩效作为重要的加分项……”
“工期和进度计划也可以做文章，”阿娟补充道，“新工厂地块的地质情况我们前期勘探过，有一些细微的特殊性，可以在招标文件里要求投标方对软土基处理提出详细方案。”
“另外，”阿娟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评标小组的组成……也很重要。”
老梅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个我和大刘来运作。技术部、采购部，尽量安排我们信得过的人。你，”他看向阿娟，“到时候可能需要你以物料和仓储专家的身份列席，从供应链协同的角度发表专业意见。”
阿娟没有立刻答应，她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她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梅主任，工厂都知道我是德阳家属，我只能表面回避，暗中协助，我不能进入评标小组，到时按排小翠进去，她会听我的……。德阳来做，项目顺利，对我们确实是最有利的。”
离开仓库时，老梅感觉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落下了一半。思路清晰了，方向明确了。接下来，就是一场真刀真枪，却又必须隐藏在“公平、公正、公开”帷幕后面的战斗。
回到办公室，老梅立刻行动起来。他首先拨通了大刘的电话，言简意赅地通报了情况。电话那头，大刘沉默了片刻，然后骂了句娘，随即也冷静下来。“按计划行事，但得更小心。”大刘最后说，“我来和德阳、阿强沟通，你把好总关。”
接着，老梅按照老板娘发来的联系方式，联系了尚声建筑的负责人，一个姓赵的总经理。老梅的语气热情洋溢，充分表达了老板娘引荐的重视，以及对他公司实力的“期待”，并详细告知了投标的流程、时间和地点，表示随时欢迎咨询。
赵总在电话里也显得信心满满，言语间似乎对拿下这个项目志在必得。这种态度，反而让老梅稍微安心——对方越是依赖“关系”，可能就越会在专业准备上掉以轻心。
随后几天，老梅和大刘像两个精密仪器上的齿轮，开始高速且隐蔽地运转。
德阳那边按照工厂建设，精心打磨完全有利于自己公司的招标文件。那份文件，从表面上看，严谨、专业、要求明确，完全符合规范。但在关键细节上，却布满了“陷阱”或者说“捷径”：
· 施工经验要求：明确要求投标单位提供“近三年内完成的两个及以上同等规模、包含特定跨度钢结构厂房的施工合同及竣工验收证明”。这一条，德阳完美符合，而尚声建筑，未必能有如此匹配的业绩。
· 技术方案权重：大幅提高，重点考察“针对本项目地质条件的专项基础处理方案”、“大型钢结构构件吊装方案的安全性与可行性”、“基于bIm的施工进度模拟与管线综合排布”。德阳早已开始准备这些深度方案。
· 主要设备及材料品牌：在通风系统、消防喷淋等关键分项上，明确推荐了“海默氏”等两三个品牌，并注明“若使用其他品牌，需提供详细的技术对标说明及成功应用案例，并经由招标方审核认可”。这为德阳建立了天然的壁垒。
· 评分标准：细化了“项目团队稳定性”、“与业主现有管理体系（特别是仓储物流）的协同经验”、“材料计划与损耗控制能力”等软性指标的加分项。这些都是德阳的强项。
老梅则统筹全局，确保流程合规。他组织了现场勘查。勘查过程中，透露了许多关于地块土层、周边环境、未来生产流程对建筑布局的特殊要求等深层信息；而对其他单位，则只是按部就班地介绍了基本情况。信息的不对称，在此刻已经开始发挥作用。
开标那天，会议室里的气氛庄重而微妙。除了德阳和尚声，还有另外三家实力稍逊、明显是来“陪跑”的公司。德阳的代表沉稳老练，尚声的赵总则带着几个下属，显得志在必得。老梅作为招标方代表主持会议，秋子、小翠以及另外两位外聘的技术专家组成了评标小组。
密封的标书被逐一开启，唱标人宣读着各家的报价。德阳的报价处于中上水平，既不最高，也不最低，显得稳重而留有余地。尚声的报价则比德阳略低一点，似乎在打价格牌。另外三家有二家偏高，一家偏低。
初步评审，五家单位资质都符合要求。宏远果然也拿出了相应的业绩证明，虽然略微有些牵强，但硬要挑刺，也说得过去。老梅心里清楚，真正的较量在技术标评审阶段。
评标小组移步到小会议室，开始封闭评标。技术标的文件堆满了桌子。
德阳的技术标书厚实得像一本百科全书。施工组织设计条分缕析，针对软土基处理提出了详尽的旋喷桩加固方案，附带了详细的计算书和地质剖面图；钢结构吊装方案采用了他们独有的液压同步提升技术，并附有成功的工程案例视频链接；进度计划网络图细致到每一天，并且考虑了本地雨季的影响，留出了合理的余量；在材料部分，明确承诺使用“海默氏”通风系统，并附上了供货协议草案。在团队介绍部分，突出了核心成员有超过十年共事的经历，并且列出了与本公司仓库、采购部门的对接流程和应急预案。
相比之下，尚声的技术标书就显得单薄了许多。方案多是范本式的套话，缺乏针对性。对基础处理只是泛泛而谈“采用常规方法”，吊装方案也是标准流程，没有体现出对本项目大跨度结构的特殊考量。进度计划比较粗放。在材料选择上，他们试图以一款价格较低的国内品牌替代“海默氏”，但技术对标说明写得含糊其辞，缺乏说服力。项目团队介绍也是常规内容，看不出特别的优势。
评标小组按照预设的评分细则，开始逐项打分。老梅专门挑了分量足的技术标，负责施工方案部分，分析出尚声方案中的模糊之处，打分严格。秋子和小翠则在供应商协同和材料管理部分，依据历史数据，充分肯定了德阳的稳定表现和低损耗记录，给出的分数客观且有据可查。另外两位外聘专家也心照不宣，在各自负责的板块，严格遵循评分标准。
分数汇总结果毫无悬念。德阳建筑技术标得分遥遥领先，综合商务标价格权重后，总分依然稳居第一。尚声建筑虽然价格稍低，但技术标得分落后太多，最终屈居第二。
老梅看着最终的评分汇总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过程，从规则制定到执行评审，都在“公平、公正、专业”的框架下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