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禁足抄书的日子没过几天,便有蓝氏弟子前来传话,言道蓝启仁先生请他前往雅正堂一叙。魏无羡心下嘀咕,不知这老古板又要如何训诫自己,但还是收拾了一下,跟着弟子去了。
踏入雅正堂,却发现堂内不止蓝启仁一人。蓝曦臣与林昭也在,甚至那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蓝忘机,也静立在一旁,面色依旧冷峻。这阵仗让魏无羡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却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行了个不算太标准的礼:“蓝先生,泽芜君,含光君,昭月仙子。叫学生来,可是《礼则篇》抄得不够好?”
蓝启仁看着他这副样子,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但今日却并未立刻出言斥责,只是冷哼一声,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坐下说话。”
魏无羡有些意外,从善如流地坐了。
蓝曦臣温声开口,打破了略显沉闷的气氛:“魏公子,今日请你来,并非为了责罚之事。叔父与我,是想与你谈谈你的父母。”
魏无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微缩,握着座椅扶手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他的父母……藏色散人与魏长泽,这两个名字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是幼年模糊记忆里温暖的影子,也是流浪岁月中偶尔会想起的、带着钝痛的牵挂。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旁人嘴里听到过关于他们确切的消息了。
“我……我父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蓝曦臣点了点头,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怜惜:“叔父年轻时,曾与你父母有过数面之缘,尤其与你母亲藏色散人,就一些修行理念有过交流。你母亲性子……活泼跳脱,想法天马行空,常与叔父辩论,有时能将叔父气得不行。”他说到这里,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连旁边紧绷着脸的蓝启仁,眼神也似乎恍惚了一下,仿佛想起了某些并不算太愉快的陈年旧事。
“但叔父亦承认,你母亲于符箓阵法一道,确有惊才绝艳之思。”蓝曦臣继续道,“你父亲魏长泽,亦是侠义心肠,修为不俗。他们二人当年在修真界,也算是一对令人称羡的侠侣。”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平和的开解,“故而,叔父平日对你要求严厉,斥责你行事过于不羁,或许……也是因在你身上,看到了些许你母亲当年的影子,不希望你重蹈……某些覆辙,望你能将这份聪慧用于正道坦途。”
魏无羡怔怔地听着,他从未想过,这古板严肃的蓝启仁,竟与自己的父母有过这样的交集。他一直以为蓝启仁看他不顺眼,仅仅是因为他破坏了云深不知处的规矩。
一直安静旁听的林昭,此刻轻声开口,目光清澈地看向蓝启仁和蓝曦臣:“启仁先生,泽芜君。既然魏公子父母曾与先生论道,不知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中,是否留存有他们当年交流的一些手稿或夜猎笔记?若能交予魏公子,或许能让他对父母多一分了解,于他修行亦是一种指引与慰藉。”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蓝曦臣看向蓝启仁,见叔父沉吟片刻后,微微颔首,便对身旁侍立的弟子吩咐道:“去藏书阁甲字柜,取藏色散人与魏长泽留下的那份笔记匣来。”
魏无羡的心跳骤然加快,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父母的……笔记?
很快,一名弟子捧着一个雕刻着简单云纹的檀木匣子走了进来,恭敬地放在魏无羡面前的案几上。匣子古旧,却保存得十分完好。
魏无羡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抚上那冰凉的木匣,深吸一口气,轻轻打开了盖子。里面是几本线装的、纸张已微微泛黄的笔记本,还有几卷单独的竹简。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那熟悉的、带着几分不羁洒脱的字迹瞬间撞入眼帘——是母亲的字!里面记录的是一些关于符箓的奇思妙想,以及几次夜猎的见闻与心得。
他又拿起另一本,是父亲的字,更显沉稳内敛,记录着剑法体悟与山川游记。
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承载着父母过往的笔墨,魏无羡眼圈瞬间红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这些……这些笔记,为何会在云深不知处?我在莲花坞……从未见过。”
他此话一出,堂内几人神色皆是一变。
蓝曦臣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温和地问道:“魏公子,你在莲花坞……江宗主与虞夫人,未曾与你提过你父母之事,或给过你他们留下的遗物吗?”
魏无羡抬起头,眼中带着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扯了扯嘴角:“江叔叔待我很好,把我养大,教我修行。虞夫人……她不喜欢我,我知道。他们只告诉我,我父母是夜猎时出了意外去世的。至于遗物……江叔叔说,我父母散修出身,并无多少东西留下,他找到我时,我身边就只有几件小玩意儿,再无其他。”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自嘲,“或许,我父母真的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吧。”
他将自己幼时在江氏的生活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但那份小心翼翼、看人眼色、在虞夫人厌恶目光下努力生存的岁月,又如何能真正抹去?
“荒谬!”
一声怒喝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雅正堂。竟是蓝启仁!
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他指着云梦方向,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怒与难以置信:
“江枫眠!虞紫鸢!他们……他们竟敢如此!藏色与长泽纵然是散修,亦是我辈中人,行侠仗义,何曾少了风骨?!他们当年留下的东西,虽不算丰厚,却绝不止‘几件小玩意儿’!那些手稿、笔记、法器,皆是他们心血所系!尤其是这些与吾论道辩难的手札,更是他们托付于吾,言明若他日其子踏上修行之路,务必转交,助其明辨道途!他们……他们竟隐瞒不提,连故友遗孤应得之物都敢私吞罔顾?!岂有此理!简直是……简直是欺人太甚!!”
蓝启仁向来注重礼仪风度,此刻却气得口不择言,可见其愤怒之甚。他不仅仅是愤怒于魏无羡父母的遗物被隐瞒,更是愤怒于江枫眠夫妇对待故人之子的这种方式——看似收养,却连其父母最基本的传承与念想都予以剥夺,这让极度重视传承与道义的蓝启仁无法忍受。
蓝曦臣亦是面露震惊与凝重之色,他看向魏无羡,只见那少年脸上的玩世不恭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翻涌而上的委屈与愤怒。他紧紧抱着那个檀木匣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抓住的、与血脉至亲唯一的、真实的联系。
一直沉默如同背景的蓝忘机,此刻也抬起了头,浅琉璃色的眼眸落在魏无羡那微微颤抖的背影上,冰封的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碎裂了一道缝隙。
雅正堂内,只剩下蓝启仁粗重的喘息声与魏无羡压抑的呼吸声。真相如同一块巨石,砸破了经年累月的粉饰太平,露出了底下隐藏的、并不那么光鲜的裂痕。魏无羡站在那儿,抱着冰冷的木匣,却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烫得生疼。他一直以为的“家”,原来从一开始,就对他隐瞒了如此重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