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之征的烽火终于彻底熄灭,但胜利的狂喜之后,是更加繁杂沉重的善后与清算。不夜天城,这座曾经象征岐山温氏无上权威的炎阳烈焰之都,如今满目疮痍,血迹与焦痕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
城中俘虏的温氏族人、门客、仆役数以万计,他们被集中看管,或惊恐万状,或麻木呆滞,或隐带怨毒,等待着战胜者决定他们的命运。如何处置这些战俘,尤其是那些手上并未直接沾染血债的旁支、妇孺,以及像岐黄一脉这样世代行医、鲜少参与征伐的支脉,成了摆在仙门百家面前最尖锐、也最考验人心的一道难题。
联军大营的临时议事堂内,争论不休。聂明玦眉宇间煞气未消,主张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彻底铲除温氏余孽,方能告慰战死者在天之灵。部分家族的代表则更关注战利品的分配,言语间争抢着灵脉、矿藏、法宝的归属,意图借此役扩充自家实力。更有激进者提议,将绝大多数温氏俘虏贬为奴仆,发配各家,以填补战争带来的损失。
就在气氛趋于僵持、私欲渐露之时,一道清越的女声穿透了嘈杂,清晰地响起:
“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昭自席间站起。她已换下了破损的战袍,穿着一身素净却不失庄重的青鸾栖云纹常服,发髻简单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她脸色略显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竹,眼眸清澈而坚定,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温若寒及其核心党羽,倒行逆施,祸乱天下,罪大恶极,自当明正典刑,以谢天下。”她声音平稳,开宗明义,“然,温氏立族数百年,族人何止万千?其中有多少是迫于淫威、不得已而胁从?又有多少是早已深受其害、苦温氏久矣的旁支远亲?更有如岐黄一脉,世代悬壶济世,以医术立身,温姑娘温情更是在此战中,甘冒奇险,多次传递关键情报,于暗处襄助我等,其功不可没,其心可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不忿、主张一概严惩的面孔,语气转而深沉:“若今日,我等不分青红皂白,不论功过是非,便效仿温氏暴行,行那屠戮弱小、连坐妇孺之事,甚至将救死扶伤之医者一并打为贱奴,那么,我等反抗暴政、浴血奋战所求之‘公理’与‘正道’,又在何处?与我们所推翻的岐山温氏,又有何本质区别?”
议事堂内安静下来,许多人陷入了沉思。聂明玦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动。
林昭继续道,提出了具体建议:“我提议,即刻由各家共同推举德高望重、处事公正之人,组成战后监察司,详查所有俘虏身份背景、过往行迹。依其个人罪行轻重、于战中是否有贡献、是否曾受胁迫等情况,分别处置。罪大恶极者,依律严惩;胁从不问、确无恶行者,可酌情释放或加以管束;而如岐黄一脉及其他类似支脉,非但不应获罪,更应予以赦免,乃至庇护。允其以医术继续济世救人,戴罪立功,方显我仙门百家之胸襟与仁道。”
她环视一周,最后轻声补充,却字字千钧:“须知,今日之善断,乃为明日之太平奠基。若处置失当,冤魂不绝,怨恨滋生,今日所埋之隐患,他日恐成燎原之火。”
这一番话,情理兼备,既有雷霆手段的框架,又不失菩萨心肠的余地,更点明了长治久安的关键。蓝曦臣几乎在她话音刚落时便温声开口,表示支持:“卿玥所言甚是。公理须彰,仁德亦不可废。区别对待,方是正道。”他如今与林昭已是夫妻,支持妻子合情合理,而他本身的威望与蓝氏的立场,也让这番话分量十足。
聂明玦沉吟片刻,他虽性情刚烈,却绝非不通情理之辈,想起战场上也确实有温氏旁支倒戈或消极作战的情况,最终缓缓点头:“卿玥之言有理。温氏主脉当诛,余者……可依监察司查证结果论处。”
金子轩经历了家族剧变,父亲身亡,自己临危受命,心境已与以往大不相同,对于“牵连”与“公正”有了更深体会,亦肃然道:“附议。”江澄虽未多言,但也微微颔首。几大世家表态,其他家族纵有小心思,也只得暂且按下。
最终,各方达成初步共识,决定在清理出的不夜天城核心——炎阳殿,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既是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也是借此机会,正式商讨战利分配细则与战后新秩序的构建。
庆功宴前,兰陵金氏内部经历了一番暗流汹涌的权力交接。金光善“壮烈殉难”,其嫡子金子轩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稳住了金氏战线,于公于私,继任宗主之位顺理成章,虽仍有少数杂音,但在几位实权长老的支持下,迅速平息。金子轩褪去了少年时那份外露的骄矜,眉宇间沉淀下沉稳与威仪,处理族务果断公允,令人刮目相看。
而孟瑶的安置,则更为微妙。他刺杀温若寒之功,惊天动地,无可否认。但其出身、弑主之举(虽为大义),以及与金氏那尴尬的血缘关联,使得金氏内部对他的态度极其复杂。有人视其为英雄,有人鄙其出身,有人忌惮其心机手段。
就在争议不下之际,一位在金氏宗族内颇有威望、掌管部分内务的旁支长老——金光苑,站了出来。金光苑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精明而不失宽和,他曾因一些棘手的内务纠纷,暗中得到过孟瑶巧妙周全的协助,对其能力与心性有所了解。他力排众议,当众言道:“瑶公子刺杀温若寒,乃是为天下除害,大义所在,何来‘弑主’之咎?且其智勇双全,于战时有功。我金氏岂能因流言与出身,便寒了义士之心?若诸位仍有疑虑,便由老夫收留,暂列我金光苑一脉名下,更名‘金子瑶’,以观后效。”
金光苑在金氏辈分高,有一定影响力,他出面揽下此事,既给了孟瑶一个相对合理的安置,又避免了直接冲击金氏嫡系敏感的神经。金子轩对此未置可否,算是默许。于是,孟瑶——如今的金子瑶,便暂时有了栖身之所,换上了一身金氏子弟的服饰,只是那金星雪浪袍的纹饰略有不同,显示其旁支身份。他依旧温和谦卑,笑容无懈可击,但许多金氏子弟与附属家族之人看他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探究、审视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