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堤，孤山寺。
此地僻静，远离南京城核心的繁华与喧嚣，寺小墙颓，香火早绝，唯有后山一座半塌的钟楼，一口锈迹斑斑的残钟挂在朽木上，在夜风中偶尔发出沉闷的呜咽，更添几分荒寂。
张伟依旧轻装简从。沈炼带人提前两个时辰已将孤山寺周围细细筛了一遍，确认并无大队人马埋伏，只在几处要害设了暗哨。张伟自己则带着那把异域手铳和贴身令牌，在约定的子时，独自踏入了残破的寺门。
月光吝啬地透过云隙，洒下斑驳清辉。残钟下，已有一人负手而立。此人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身形挺拔，气息沉凝，与“孤舟客”那种略带慵懒的神秘感截然不同，更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隐而不发，却寒意逼人。
听到脚步声，黑衣人转过身。兜帽阴影下，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目光在张伟身上一扫，带着审视的意味。
“张员外？”声音低沉，略带沙哑，是刻意改变过的声线。
“正是。阁下是‘破雾’？”张伟停在五步之外，这个距离既能对话，也留有反应余地。
“‘破雾’是计划，非人名。”黑衣人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你可以叫我‘破雾使’。”他目光落在张伟腰间隐约的凸起，“看来，龙江之物，你已拿到。”
“你们的人？”张伟心中一紧，手暗暗贴近枪柄。难道这是那艘怪船背后势力的接触？技术碾压，死士环伺，若在此地发难，凶险异常。
“非也。”破雾使似乎看穿了他的戒备，“我们是另一批，‘看雾’的人。看着他们造船，运货，散播‘秽光’。”
“秽光？”张伟抓住关键词。
“你们称之为‘龙喑’污染，我们叫它‘秽光’——混乱时空渗入此世的畸变之光。”破雾使言简意赅，“那艘船，不仅是运输工具，也是一个小型的‘秽光’激发与扩散装置。他们试图在长江水道，尤其是漕运节点，播下种子。”
果然！南下污染源与这艘船有关！张伟急问：“他们是谁？目的何在？”
“我们称之为‘蜃楼’。来自海雾深处，时间之外。”破雾使的话玄奥难明，“他们信奉‘混乱即真理’，认为只有打碎现有秩序，让时空回归原始混沌，才能孕育‘新神’。大明，是他们选中的……‘孵化场’之一。”
孵化场？用整个大明王朝、亿万生灵，去孵化所谓的“新神”？张伟感到一阵恶寒。这比任何政治阴谋都要疯狂和恐怖万倍！
“他们与‘遮天网’合作？”
“各取所需。‘遮天网’要权要钱，‘蜃楼’要物资、要人力、要这片土地逐渐‘适应’秽光的温床。鬼盐的利润，支撑着‘蜃楼’在此世的部分活动；而‘蜃楼’提供的超越技术，则让‘遮天网’的武力与掌控力急剧膨胀，更有底气对抗朝廷，乃至……裂土封疆。”破雾使顿了顿，“你们在龙江的行动，打掉了他们一个重要节点，但也暴露了自己。‘蜃楼’会注意到你这个‘计划外’的变量。”
“你们呢？‘看雾’又是什么立场？”张伟紧紧盯着对方。
“我们？”破雾使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在冷笑，“我们是一群……不被任何时空主流认可的‘观测者’与‘修补匠’。我们阻止‘蜃楼’，也警惕你们‘修正派’大刀阔斧的‘拨乱反正’。维持‘现状’的脆弱平衡，避免彻底崩坏，是我们的准则。”
原来是第三方！启明提过的、孝陵抢夺铁匣的，很可能就是他们！张伟心念急转：“孝陵的东西，是你们抢走的？”
“是回收。”破雾使纠正道，“洪武年的‘锚定’装置，能量已濒临枯竭，且技术路线原始，存在被‘蜃楼’逆向解析并利用的风险。我们取走，是防止它落入错误之手，加剧不稳定。”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伟，“你手中的星图碎片，同理。它不仅是钥匙，也是信标。在你无法完全掌控它之前，带着它，就像黑夜中的火炬。”
“你们想拿走它？”张伟全身肌肉绷紧。
“目前不。”破雾使摇头，“‘修正派’选择你作为‘变量’，自有其道理。我们虽不赞同，但尊重‘观察’。前提是，你的行动，不能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崩塌。比如，过早与‘蜃楼’全面冲突。”
“他们都要把大明变成孵化场了，还能怎么‘不过早’？”张伟怒极反笑。
“所以，我带来了‘破雾’计划的部分情报，作为‘观察’的善意，也是约束。”破雾使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银灰色金属箔片，递给张伟，“‘蜃楼’在江南的渗透网络、几个已知的物资中转点、以及他们接下来可能重点‘播撒’秽光的三处水域坐标。同时，也有‘遮天网’在南京及周边几个核心人物的名单，以及他们与官府、卫所勾连的证据。”
张伟接过箔片，入手冰凉，上面刻满了微小的、非汉字的符号和简易地图。“这是？”
“‘蜃楼’使用的部分基础符号，及对应此世地名的转译表在背面。用你的精神力轻微激发即可显影。”破雾使道，“情报有限，且他们随时会调整。如何利用，是你的事。但记住，动作要快，要准，更要控制影响范围。大规模清洗会迫使‘蜃楼’提前启动更激烈的方案，也可能让‘遮天网’狗急跳墙，造成民生动荡。”
这是给自己画了条行动边界？张伟皱眉：“你们既要我打击他们，又要我控制力度，这如何做到？”
“那是你的问题，‘变量’先生。”破雾使的语气依旧平淡，“我们只负责‘观察’和‘必要时的有限干预’。提醒你，你从船上得到的那个金属盒，是关键。它里面封存的东西，或许能让你更了解‘蜃楼’在此世的真正目标。但强行开启，可能会触发自毁，或者引来更直接的注视。”
“如何打开？”
“时机到了，钥匙自会出现。或许，就在你要对付的某个人手里。”破雾使说完，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夜到此为止。最后赠你一言：小心水。‘蜃楼’之力，与水息息相关。秽光南下，也必借水路。”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竟如融入夜色般迅速淡去，并非轻功纵跃，更像是一种视觉上的扭曲与消失，只留下原地一丝极淡的、类似臭氧的奇特气息。
张伟紧握金属箔片，心中波澜起伏。“破雾使”带来的信息量巨大，确认了“蜃楼”这个恐怖敌人的存在和目的，也揭示了“第三方”观测者的立场。自己仿佛走在一条狭窄的钢丝上，一边是想要毁灭秩序的“蜃楼”，一边是试图维持脆弱平衡的“观测者”，而自己所属的“修正派”……启明他们的终极目标，又是什么？真的只是“拨乱反正”那么简单吗？
回到别院，已是后半夜。宋应星居然还在前院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对着一盏油灯，聚精会神地分解那把手铳，旁边铺满了草图和各种小工具，眼睛熬得通红，却闪着狂热的光。
“陛下！您回来了！”宋应星见到张伟，立刻献宝似的举起几个零件，“这火铳机括精妙！这簧片韧性十足，冶炼之法闻所未闻！还有这‘子弹’，竟是预制的铅丸带底火，发射速度远超我军中鸟铳！臣已绘下所有零件图样，若能仿制……”
“仿制不急，先吃透原理。”张伟压下心中纷乱思绪，将金属箔片小心收好，“这铳的材质，与那日收到的钢片，可有关联？”
“正要说呢！”宋应星更兴奋了，“陛下，那钢片，还有这铳的某些部件，其冶炼痕迹，与臣在龙江船厂附近走访时，一位老铁匠酒后提及的‘鬼铁’传闻，颇有相似之处！据说偶尔有江上飘来的怪异船骸碎片，或是从某些海外私商流出的‘奇铁’，质地特异，非寻常炉火能熔炼！老铁匠曾侥幸得过一小块，试图重铸，却差点炸了炉子，说那铁里‘有邪气’！”
邪气？是“秽光”污染，还是某种特殊的能量残留？张伟若有所思。“继续研究，但要小心，接触这些物件时，若有任何头晕、幻听或情绪异常，立刻停止，并上报。”
“臣明白！”宋应星用力点头，又埋头到零件堆里。
张伟回到书房，尝试用精神力激发那金属箔片。果然，箔片上微光流转，那些陌生的符号旁，渐渐浮现出对应的汉字标注和清晰的地理图形。江南地图上，标注了几个红点，分别是：苏州府外太湖某岛、松江府沿海一处荒滩、以及……应天府境内，江宁镇附近的一段长江岔流！还有几个较小的蓝点，似乎是“遮天网”的秘密货栈和接头点。
其中，江宁镇那个红点被特别圈出，旁边有一个闪电叠加水波的符号，与箭书上的一模一样，标注着：“近期高频活动，疑似次级激发点。”
次级激发点？是“秽光”扩散装置？必须尽快拔除！
而“遮天网”的名单上，赫然包括了南京户部一位侍郎、应天府一位治中，以及……南京守备太监府里的一名掌司！官职未必最高，却都是关键位置上的实权人物。钱大有之前查账遇到的阻碍，源头恐怕就在这里。
“沈炼！”张伟唤来侍卫统领，“安排得力人手，日夜监视名单上这几人，记录所有往来人员。尤其注意他们与江湖人士、漕帮，或者任何形迹可疑的海外人士接触。不要打草惊蛇。”
“是！”沈炼领命，又道，“陛下，还有一事。钱主事那边有消息，他通过黑市渠道查到，近期有几批从福建、广东来的‘海商’，在南京出手了一批品质极高的南洋香料和宝石，要价却低于市价两成，似急于变现。而他们购入的，多是生铁、硝石、硫磺，还有……一些被官府管制的药材。”
香料宝石低价抛售，大量购入战略物资和药材……这很符合“蜃楼”势力换取本地物资的模式。看来他们的触角，不止“遮天网”一条线。
“盯紧这些海商，查清他们的落脚点和货物最终去向。但要万分小心，这些人身边，很可能有‘蜃楼’的护卫。”张伟叮嘱。
沈炼刚退下，书房外又传来急促脚步声，是负责看守后门及与城中暗桩联络的一名侍卫。
“陛下，一刻钟前，有人从门缝塞进这个。”侍卫呈上一个普通的竹筒，没有署名。
张伟打开竹筒，倒出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八个字，笔迹与孤舟客第一次送账册时类似：
“龙江有眼，速离别院。”
龙江有眼？是指龙江船厂之事已被对方彻底盯上，甚至摸到了这处别院？速离？
张伟心头一凛。这处别院虽然隐秘，但毕竟购置不久，若对方有心，顺着“北地盐商张员外”这条线细查，未必不能发现端倪。孤舟客（如果这是他）再次示警，说明危险已经迫近。
“通知所有人，立刻收拾紧要物品，特别是研究资料和证物。两刻钟后，分批撤离，前往……”张伟迅速在脑中过滤备选地点，宋应星新盘下的“理工学院筹备处”书坊？那里刚接手，人员杂乱，未必安全。钱大有在城南以假名租的一处货栈？或许可以暂避。
就在他权衡时，怀中的星图碎片，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起来！同时，那枚一直沉默的金属盒子，也嗡嗡震动，盒盖上神秘的符号依次亮起幽蓝的光芒，指向……东北方向？
几乎同时，远处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方向正是……龙江船厂一带！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隐约还有火光在夜色中闪现！
不是爆炸，更像是……某种重物撞击和结构崩塌的声音？
“龙江方向！”沈炼瞬间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
张伟握紧发烫的星图碎片和震动的金属盒，看向龙江方向升起的黑烟与隐约火光。
对方不是来偷袭别院。
他们直接去了龙江，去处理那艘被遗弃的怪船残骸？还是……那船里还有什么自己没发现的要紧东西，必须彻底销毁？亦或是，这巨响本身就是一种信号，或者……某种更大行动的开始？
“执行撤离！按第三预案，化整为零，目的地：城南三号货栈！”张伟果断下令，目光却死死盯着龙江方向的火光。
金属盒的异动和星图碎片的预警，与龙江的变故同时发生，这绝非巧合。
“蜃楼”的反击，或者说，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而自己手中的金属盒，似乎正在成为这场无声战争中，一个越来越烫手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