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燕王府书房内。
朱棣刚结束军营的操练,浑身的燥热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一丝凝重的寒意。
他刚刚屏退左右,独自拆阅了一封来自京师的密信。信笺上,是曹国公李景隆那熟悉的、带着几分圆滑笔迹。
信中的内容,让这位素以沉稳着称的燕王,握着信纸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李景隆用看似关切,实则暗示性极强的语气,详细描述了近一年来金陵城内的风向变化:皇太孙朱雄英如何日益得宠,其“奇思妙想”如何层出不穷,深得陛下欢心。从改良军械、革新驿站、试行汇票,到推广新式农具、甚至宫中起居用具的改良,陛下几乎对这位孙儿言听计从。
更耐人寻味的是,信中还提及陛下亲自为朱雄英挑选了徐增寿、汤鼎、郭镇等一批顶级勋贵子弟作为伴读,俨然已在为其铺设未来的道路。
信末,李景隆笔锋一转,婉言道:‘金陵风向,渐有所趋。殿下英明神武,深谋远虑,当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
朱棣缓缓放下信笺,面色看似平静无波,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已如幽潭般不见底,寒意凛然。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凋零的草木和灰蒙的天空,久久不语。
「雄英……又是雄英!」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反复回响。
「改良军械?莫非是那新式火绳枪?秦王、晋王处皆已得旨意,可遣匠人赴京学习制造……为何独独漏了我北平?」
这个念头如同毒刺,悄然扎入心中,带来一阵尖锐的猜忌和不适。
「父皇……这是何意?是觉得我北平边镇不重要,还是……有意防范于我?」
「革新驿站?汇票?这些举措,看似细微,却皆能富国强兵,深得父皇之心!此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
「伴读……徐增寿、汤鼎、郭镇……皆是开国勋贵之菁英,父皇这是在为他铺路啊,何其明显的信号!」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对侄儿超出年龄的聪慧和受宠程度的些许惊讶,更有一种被忽视、甚至被隐隐排斥的强烈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刺激后迸发出的强烈斗志,以及一种关乎未来命运的、沉甸甸的危机感。
他朱棣,自就藩北平以来,夙兴夜寐,未尝有一日懈怠!
镇守边关:他亲自操练兵马,巡防边塞,屡次击退北元小股骑兵的骚扰,令鞑靼、瓦剌不敢轻易南下牧马。他麾下的“燕山三卫”,军容整肃,战力冠绝北疆,是他一刀一枪、用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铁军。
抚慰军民:他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招抚流亡,北平府在他的治理下,日渐富庶,百姓安居,颇得民心。
礼贤下士:他效仿古人,设“燕王府护卫”,广纳贤才。无论是勇武之士如张玉、朱能,还是谋略之臣如道衍法师(姚广孝),只要有一技之长,皆能得其礼遇。身边逐渐聚集起一批忠诚能干的文武班底。
他自问功绩卓着,远在诸王之上!然而,父皇的目光,似乎始终更多地停留在南京那个深宫中的年幼侄儿身上……这让他如何能心平?
「嫉妒?不!本王不屑于此!」
朱棣猛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他将那瞬间的软弱和负面情绪狠狠压下。
「父皇看重雄英,无非因其聪慧,能献奇策,于国有利!此乃堂堂正正的阳谋!」
「既如此,本王便在这北平,练就一支天下无敌的铁军,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边墙,开创一片远超诸藩的盛世!届时,纵是父皇,又岂能忽视本王实实在在的赫赫功勋?!」
「雄英在宫内以巧思得宠,本王便在边关以实力建功!他要的是奇思妙想,本王要的是横扫漠北、靖平边疆的煌煌武勋!」
想到此,朱棣胸中的郁结之气仿佛被一股豪情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炽热的雄心与更加坚定的意志!他不再纠结于父皇为何未让北平参与制造火绳枪,那或许是猜忌,或许是考验,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将那封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跳动的火苗将其吞噬,化为灰烬。
「南京的波澜,且由它去。北平,才是本王的天地!这里的风雪、这里的边关、这里的铁骑,才是本王的根基!」
他豁然转身,面向门外,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明日清晨,校场点兵!本王要亲自检阅‘燕山三卫’骑射!另,召道衍法师、张玉、朱能等,即刻于书房议事!”
他要更严格地操练兵马,更深入地经营藩地!他要让北平成为插在北元心腹的一把利剑,也要让这座边陲重镇,成为他向父皇、向整个大明证明自己能力的最大筹码!侄儿的受宠,没有让他消沉,反而如同一条鞭子,抽打出了他更强的建功立业之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陵城,东宫偏殿。
朱雄英并未察觉来自北方的复杂目光。他刚刚结束了神机营的日常督导,正伏案于一张巨大的宣纸上,眉头微蹙,时而凝思,时而运笔。纸上勾勒着一些简陋却结构奇特的图形,旁边标注着一些零散的文字:“倍径”、“膛压”、“开花弹”、“引信”、“炮架减震”……
他的思绪,已然超越了眼前的燧发枪和火绳枪,投向了更遥远、更具威慑力的未来——重型火炮。基于后世模糊的记忆碎片,他正在尝试构思一种身管更长、口径更大、可发射爆炸弹丸的重型火炮雏形。
「燧发枪是革新步兵,但若要真正撼动坚城、横扫千军,乃至未来驰骋海上,非重炮不可……红衣大炮,或许是方向。但铸炮之术,比造枪难上十倍不止……钢材、铸模、镗孔、退火……还有这开花弹的引信,更是棘手……」
他知道,这将是一条比燧发枪更为艰难漫长的研发之路,但他必须开始布局。他唤来贴身内侍,低声吩咐道:“去兵仗局,寻几本关于前元‘回回炮’和大型铜铁铸造的典籍来。再让焦玉得空时,想想如何铸一根又长又厚、中间空心的精铁管子,要能承受极烈的火药之力而不炸裂。”
南北两地,两位朱明皇族中最为杰出的人物,一个在边关砺剑,一个在宫中绘器,各自沿着不同的路径,朝着未知的未来,迈出了坚实而又充满变数的一步。
命运的轨迹,在此刻,悄然加深了交织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