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急。但病去如抽丝,尤其是对稚龄的孩童而言。那场突如其来的风寒高热虽被汤药压了下去,病势也日渐好转,却到底耗尽了朱雄英本就不多的精气神。
白日里,他或许还能被乳母抱着在廊下晒晒太阳,看起来精神稍复,但到了夜间,病后的虚弱和不适便格外明显。入睡变得困难,容易惊醒,偶尔还会低声咳嗽,或是因盗汗而濡湿了小小的寝衣。
这一夜,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婆娑。朱雄英又一次从浅眠中惊醒,喉咙干涩发痒,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殿内值夜的宫女立刻悄步上前,用温热的巾帕替他擦拭额角的细汗,又小心地喂了他几口温水。
然而,身体的些许不适尚可缓解,那种病中特有的、挥之不去的脆弱感和对亲密陪伴的渴望,却难以驱散。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在昏暗的烛光下茫然四顾,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最让他安心身影。
「妈妈……」他心里小声地呼唤着,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委屈。生病的孩子,总是格外恋母。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轻微的脚步声自殿外响起。常氏披着一件家常的素色外衫,乌发简单地挽着,并未佩戴任何首饰,悄然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目光却始终温柔地落在榻上的儿子身上。
她挥挥手,示意值夜的宫女退至一旁,自己则轻轻坐在了榻边。
“英儿醒了?可是又难受了?”她伸出手,掌心温暖干燥,极轻地探了探儿子的额头,又仔细替他掖好被角。
感受到母亲熟悉的气息和触摸,朱雄英立刻安静了下来,小脑袋下意识地往她手边蹭了蹭,发出小猫似的哼哼声。
「妈妈来了……真好……」巨大的安心感瞬间包裹了他,取代了方才的无助和委屈。
常氏见儿子如此依恋,心更是软成了一汪春水。她索性侧身躺下,和衣卧在榻边,将儿子连人带被地轻轻揽入怀中,有节奏地轻拍着他的背。
“睡吧,娘在这儿陪着你。”她低声哼起那首朱雄英听了无数遍的、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摇篮曲,声音轻柔得像月光。
朱雄英蜷缩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里,鼻尖充盈着那令人安心的、独属于母亲的馨香,耳畔是温柔的歌谣和规律的心跳声。所有的不适和恐惧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驱散了。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一句前世耳熟能详的歌词,莫名地浮现在他迷迷糊糊的脑海里。「这话真没错……上辈子生病都是自己硬扛,喝热水捂被子……现在有妈妈守着,感觉病都快好了一大半……」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小爪子无意识地抓住母亲的一缕衣襟,仿佛生怕她离开。在这个完全依赖他人的婴儿身躯里,在这病弱的深夜,母亲的存在就是他全部的安全感来源。
常氏感受着怀中儿子逐渐变得均匀深沉的呼吸,知道他终于再次安稳睡去。她却并未立刻离开,依旧维持着那个并不舒适的姿势,轻轻拍着,低声哼着,目光久久流连在儿子恬静的睡颜上。
烛火偶尔噼啪一声,拉长了她守护的身影。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期间乳母和宫女曾悄声进来,想替换她回去休息,都被她轻轻摇头拒绝了。儿子的病容和依恋,让她放心不下。她就这般衣不解带,几乎一夜未眠地守着,时刻留意着他的呼吸、体温,以及是否踢被。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朱雄英一夜安睡,再未惊醒咳嗽,常氏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麻的手臂,仔细叮嘱了乳母和太医一番,方才拖着疲惫却欣慰的步伐,悄然离去。
朱元璋于次日清晨得知太子妃昨夜竟守了儿子一整夜,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下去:“赏东宫太子妃常氏北珠(后来的东珠)十颗,锦缎二十匹。令太医也多为太子妃请个平安脉,勿要劳累过度。”
他的赏赐一如既往的务实,带着帝王的风格。但当他来到东宫,看到虽然疲惫却眉眼温润、正细心给儿子喂粥的常氏,以及那个在她怀里明显精神许多、甚至偶尔会咧嘴笑的孙儿时,目光不禁柔和了些许。
这深宫之中,最真挚难得的,莫过于此。
而朱雄英,沐浴在母亲毫无保留的爱意里,对于那悄然流逝的、指向“洪武十五年”的时间,暂时忘却了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