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太孙朱雄英的仪仗在锦衣卫的严密护卫下,出了紫禁城,径直前往魏国公府。
此次护卫规格远超以往,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亲临现场调度,如临大敌。
明哨暗探,将魏国公府及周边街道围得水泄不通,确保连一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去。
蒋瓛深知,此番若再出纰漏,自己的项上人头可就真的不保了。
魏国公府早已得到通知,中门大开。
因魏国公徐辉祖、凉国公蓝玉以及常茂、常升、常森三兄弟皆已随宋国公冯胜北征,李景隆也在军中,混了个后勤的职位。
故而今日前来议事的,皆是各府留守京师的当家主母或嫡子代表,如曹国公府的李景隆夫人、凉国公蓝玉夫人、开平王府的常茂夫人、宋国公冯胜夫人等,徐增寿、徐妙锦兄妹则代表魏国公府出面接待,总共二十家一家不少。
朱雄英抵达后,被恭敬地迎入正厅。
众人行礼毕,分宾主落座。
寒暄几句后,朱雄英便直奔主题,将内府织造局成功研制出八锭纺车、水力驱动已毕的好消息告知了众人,并承诺不日便会为各家工坊更新设备,进一步提升效率。
众人闻讯,自是欢喜不已,纷纷称颂殿下恩德。
接着,朱雄英话锋一转,提出了他思虑已久的计划:“今日请诸位前来,另有一要事相商。新式八锭纺车效率惊人,然推广尚需时日。为使我大明百姓早日享新法之利,亦为更大范围推广技术,本王意欲在江南织造繁盛之地,择选数家有实力、有声望的民间豪商工坊,授权其使用现有的四锭纺车技术。”
此言一出,厅内原本热烈的气氛微微一滞。
曹国公夫人李景隆之妻,性子较直,率先开口。
她语气带着几分担忧:“殿下,此法……是否再斟酌一二?妾身并非质疑殿下之策,只是……只是我等各家前期投入巨大,工坊刚刚步入正轨,这四锭纺车乃立身之本。若此时便允了民间豪商使用,恐……恐会冲击市场,影响我等收益啊……”
她的话,道出了在场不少人的心声,几家勋贵代表虽未明言,但脸上也露出了类似犹疑之色。
朱雄英心中暗忖: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与李景隆一般,有些鼠目寸光。只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却不见更广阔的天地和长远的利益。」
他面色不变,随手翻开徐妙锦递过来的账册,低头快速浏览,当看到销量之时,眉头微微一皱。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将一些人的担忧尽收眼底,从容解释道:“表嫂所虑,不无道理。然,诸位可知,为何新布产出月余,销量却仅三分之一?”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非是布匹不好,而是价格!如今新布仍按旧布市价发售,虽质量更优,然于寻常百姓而言,仍显昂贵,故购买者多为富户,销量自然受限。”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正好引出我的真实意图。」
他提高声音,斩钉截铁道:“故而,本王意已决!自下月起,各家工坊所出新布,售价统一下调!按现今市价的一半发售!”
“一半?”厅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声!这个降价幅度,实在太骇人听闻!
徐增寿在一旁,见众人面露惊疑甚至不满,突然灵机一动,立刻跳了出来,大声道:“殿下圣明!降价好哇!原先一匹布的价钱,现在能买两匹!那些平常百姓谁不抢着买?还怕卖不出去?堆积在仓库里,那就是死钱!卖出去,才是活水!薄利多销,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他说到激动处,差点又习惯性地提起“俸禄”,话到嘴边猛地想起上次殿下的告诫,赶紧刹住。
他偷瞄了朱雄英一眼,见殿下并无不悦,才继续道:“况且,殿下刚才说了,八锭纺车马上就来,那产量翻着跟头往上涨!到时候还按老价钱卖,得卖到猴年马月去?殿下这是带着咱们赚大钱的路子!”
朱雄英听着徐增寿的话,心中暗笑:
「这小子,上次的告诫是听进去了,知道慎言了。不过这番话,倒是歪打正着,是个好托儿。」
他顺势接口,语气充满自信:“增寿所言,正是本王之意!降价非是自损利益,而是以价换量,抢占市场!半价销售,看似利润摊薄,然销量必将暴增!”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诸位需知, 涓流汇聚,可成江海;片利累积,能筑金山! 此薄利多销之策,旨在让利于民,则民必以踊跃购买回报我等!总利润非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大幅增加!且资金周转加快,库存积压问题迎刃而解!”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更何况,待八锭纺车普及,产量倍增,成本还能进一步摊薄。届时,即便半价销售,利润依旧极为可观!此乃长远之计,绝非竭泽而渔!”
这时,一直安静聆听的徐妙锦,微蹙秀眉,轻声开口,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殿下高瞻远瞩,妙锦佩服。只是……新布半价销售,势必严重冲击江南现有布匹行市。那些依靠旧式织机、以此牟利的豪商巨贾,岂会坐视不理?恐会联手抵制,甚至……暗中使绊。届时,仅凭我等各家,恐难应对。”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且新布半价销售,物美价廉,必对原先部分依靠家庭织机、以此贴补家用的零散手工业百姓产生冲突,恐失其生计,引民间怨言。”
朱雄英赞许地看了徐妙锦一眼,此女果然心思缜密,能看到第二层。
“妙锦所虑,切中要害!”他声音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所以,本王才提出,让出部分四锭纺车的推广名额!”
他环视众人,语气清晰而有力:“此举一可安部分江南豪商之心,化敌为友;二来,这些新设工坊规模庞大,非但能吸纳大量零散织工,更将催生对棉花、染料等原料的巨量需求,连带兴起运输、仓储、乃至街头贩售等诸多行当!一环带动数环,届时创造的生计岗位,将远超眼下可能被替代的!此乃产业革新之必然,亦是民生进步之机遇!
他环视众人,语气带着诱惑与凌厉:“这些名额,自然不会白给。本王已决定,不日将在珍宝楼举行专场拍卖会,价高者得!让那些有意参与新法的江南豪商,先出点血!所得款项,大部归入内府,但亦会分润部分,作为对诸位让出部分市场的补偿!”
他话锋一转,杀气隐现:“至于那些不识时务、妄想螳臂当车的顽固之辈……”
他冷哼一声:“相信在座诸位,都不是吃素的!该怎么做,无需本王教吧?商场如战场,兼并、挤压,正当手段竞争,本王乐见其成!若有人敢玩阴的,耍手段……”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勋贵代表,最后定格在虚空,仿佛在看着那些潜在的对手:“自有朝廷,为尔等做主!让他们试试,是大明的刀利,还是他们的脖子硬!”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给了甜头,又画了大饼,更亮了肌肉,可谓滴水不漏。
厅内众人先是寂静,随即反应过来。
是啊!有皇太孙殿下和朝廷做后盾,他们还怕什么?
拍卖名额能分钱,降价能清库存、占市场,未来还有更先进的机器,利润更大!
而那些江南豪商若敢反抗,正好借朝廷之力,将他们一口吞下!
想通此节,众人脸上的疑虑和担忧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与跃跃欲试!
“殿下英明!臣等(妾身)必竭尽全力,推行新法!”众人齐声应诺,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商议完推广大事,话题自然转到了众人最关心的收益问题上。
由于各家工坊投产时间不一,且徐辉祖不在京,账目尚未系统整理,也未曾分红。魏国公夫人便让实际负责账目汇总的徐妙锦进行汇报。
徐妙锦早有准备,翻开账册副本,清晰禀报:过去一个多月,二十家工坊凭借新式四锭纺车,产出巨量优质布匹,虽深受市场欢迎,但因仍按旧价销售,主要客户为富户,实际售出约三分之一。刨去所有成本,净利润约一百七十三万余两。按九一分成(内府九,二十家共一),二十家勋贵共计分得十七万三千余两,平均每家八千六百余两。
这个数字一报出,厅内刚刚火热的气氛不由得微微一凉。
虽然一个月近九千两白银对任何家族都是一笔巨款,但相较于珍宝楼动辄数万两的分红,以及前期巨大的投入,不少人心底还是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似乎没有预想中那么暴利。
徐增寿敏锐地察觉到这股情绪,立刻又跳了出来,大声道:“嘿!我说诸位叔伯婶婶,八千多两还嫌少啊?咱们各家一年的俸禄才多少?这还只是一个月的!库里还堆着三分之二的货没卖呢!等殿下这降价令一下,薄利多销,那钱还不像水一样流进来?”
他这次学乖了,提到俸禄时声音低了些,还小心地看了朱雄英一眼。
朱雄英心中莞尔:
「这小子,真是个妙人。看来上次的告诫是听进去了,俸禄之事点到即止。不过,他这话接的倒是时候,正好省了我一番口舌。」
他顺势接过话头,语气沉稳而充满信心:“增寿说得不错!眼下之利,仅是开始!待降价策略推行,八锭新机普及,利润必将成倍增长!诸位前期投入,很快便能收回,且将获得远超珍宝楼分红的长久稳定收益!望诸位放眼长远,与朝廷同心,共辟此利国利民之财源!”
听到朱雄英如此肯定的承诺,再想到未来的广阔前景,众人心中那点小小的失望顿时烟消云散,纷纷再次躬身,表示愿紧随殿下,共图大业。
一场关乎大明纺织业未来格局的会议,在魏国公府中落下帷幕。
新的风暴,即将在以江南为代表的商业领域掀起。
而朱雄英,已然为这场变革,铺好了道路,备好了刀剑。